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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自己的主打歌

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這些卡帶現在都不便宜耶」我說。「卡帶雖然麻煩，會掉磁粉會咬帶，但現在很多人回去聽卡帶，不只是因為類比的音質聽起來較為厚醇，而是當作青春的見證」。

說到這裡，美芝突然顯得猶豫。

不是因為有利可圖，想要變現換錢而猶豫，而是她被我那句「聽卡帶就是回到過去」的話打動了。

「可是我已經沒有播放器了，雖然心動想留下來，若沒辦法播，放在那裏卡灰塵，看著令人難過。」

從她的話語中，我知道美芝感到為難。

「不用擔心，先來我家。我請你喝下午茶，唐寧茶配司康好嗎？妳最愛的那種吃法。妳先不用急著決定，我們聊天，我們放卡帶，如果妳覺得好聽，我們再看看要怎麼處裡。」

週五下午，美芝應邀來喝茶，同時也帶來不少卡帶。

我把真空管緩緩打開，燈絲逐漸亮起。我告訴美芝，真空管要熱一下才好聽，等待的時候，我們先來泡茶。

唐寧茶真好喝。據說唐寧茶是英國中產階級喝的茶，皇室覺得太過樸素，可是女皇卻深愛如斯，有時遠門旅行，也會吩咐隨從帶上一些，隨處就可沖泡出一室芬芳。

茶慢慢飄出香味，真空管也醞釀好情緒，美芝說她不知道要先挑什麼，乾脆閉著眼睛拿一張，看看幸運之神今天要眷顧著誰？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一張空白卡帶。沒有專輯標誌，沒有曲目清單，就是一張錄音帶。

美芝愣了愣，說她不知道裡面錄了什麼，搞不好什麼也沒錄，或是其實有錄但太久沒播，早就壞了。

卡艙ㄆㄚˋ的一聲，打了開來，我把卡帶慎重地放了進去。對我來說，生活的儀式感，非常重要，那是我賴以生存的譬喻。

過了好幾秒，喇叭都沒有傳出音樂。唉，果然是張空包彈。

大感失望之際，突然飄出一個男孩的聲音。

「我我我.....竟然打進來了嗎？太不可思議了。我太幸運了。」生澀的聲音，透露著溫柔的期待。

那是電台的Call-in節目。主持人是誰我認不出，但卡帶錄下當時神秘緊張的氣氛，原來男孩打進電台，要點播一首《上を向いて歩こう》給他喜歡的人。

上を向いて歩こう是什麼歌？就是日本歌手坂本九代表作，後來紅到海外，改名叫《壽喜燒》（Sukiyaki）。曲風非常輕快動人，像初夏午後盛開的花朵，剛剛淋過一場雨，那份美好就在那裏，隨時可能會消逝，就像青春一樣。

剎時間，我陷入了回憶。都忘了多久沒聽這首歌了。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小孩時，是在鄰居家的白馬組合音響上聽到的。那時我對唱片沒有任何概念，對音質也沒有什麼要求，只覺得從這套看起來很有趣的組合音響櫃，竟然發出了那麼燦爛的聲音，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長大後才知道，1960的日本剛和美國簽定美日安保條約，許多日本人強烈不滿。作詞者永六輔就曾在廣播上自承，《上を向いて歩こう》就是將這種失落和屈辱的心情，混合了自己年少失戀的痛苦回憶，透過音樂的藝術再現，轉化成這首縱然「在孤單一人的夜晚，也要昂首向前行」的激勵之歌。

上を向いて步こう 昂首向前行

なみだがこぼれないように 努力不讓淚水滴下來

思い出す春の日 想起那個春天

一人ぽっちの夜 孤單一人的夜晚

上を向いて步こう 昂首向前行

にじんだ 星を數えて 數著微光的星星

思い出す夏の日 想起那個夏日

一人ぽっちの夜 孤單一人的夜晚

啊，多美好的歌詞啊，散發著充滿希望的救贖力量。彷彿就在說，「沒問題的，失敗了也要站起來的。因為這就是人生啊。」

想到這裡，心中翻湧無限，忘了要喝茶，也忘了美芝就在身旁。抬頭望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淚珠在美芝的眼眶中打轉。你可以看見那樣「不讓淚水滴下來」的努力。都已經走到哀矜中年了，有些年少的幻夢篝火，還在內心非常非常深的地方，徹夜地燒。

「都過這麼多年了。我以為自己都已經忘記那個男孩了。沒想到卡帶見證了我的青春，用歌聲重新召喚了那些不敢牽手卻彼此交心的放學午後。原來我什麼都沒有忘」，說著說著，美芝無可遏止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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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芝早就忘了有這張卡帶。那是男孩出國前，送她的最後禮物。當年的美芝根本不想聽。她覺得自己被狠狠的欺騙了。說好的一起上大學呢？說好要一起唱《上を向いて歩こう》吃壽喜燒呢？結果大學都還沒聯考，蟬聲未鳴，還沒綻放的鳳凰花，卻比青春更提早凋謝了。

美芝哭紅了眼，裝作沒有聽見。那個男孩說，如果可以，我願意留下來，一直陪妳。就像我們曾經約定過的那樣。

美芝還是什麼話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