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時期的我很不喜歡母親,她嚴厲、神經質,彷彿母性的光暈散發出來的光也是冰冷刺骨的,褪去了最後一點的溫度,我的腦海中不曾出現過她的笑顏。
自我有意識以來,她就只是一張讓人心底發寒的黑白照片。
姨媽卻說是我總讓母親很擔心。
對於童年,我只有幾段清晰的記憶,而其中一段便是她自殺成功的當晚,在全黑的房子裡徘徊的我。
當時不到六歲的我被實施獨立訓練,自己睡在偌大的房間中央的一張雙人床上,她的房間就如禁地。在她最後的那段日子裡,我不曾見過她離開房間半步,那重房門永遠是緊緊閉上的。
那天晚上,我並無發現任何不妥在我的房間睡下。半夜惺忪醒來,卻躺在主人房裡的雙人床上。不知何時,沉睡的我被挪到了她的房間裡,床邊燈的光映著我的臉,我一下子驚醒過來,看著半開的玻璃窗上照出自己迷惑的臉。
我維持著那半跪半坐的姿勢,嘗試把握情況,心底卻暗暗知道,不會有人過來,呆住的我有試著走出門外,但我看著那五六步長、沒有燈的走廊挪不開腳步。
當我鼓足勇氣走出客廳,夜燈在黑漆漆的屋子裡,照出一個圓。替光明劃出了一條清晰的疆界,圈以外只有沉默的黑暗在浮動。
我伸手嘗試扭開我睡房的圓形門鎖,一如所料地紋絲不動,費盡力全身的力氣也只聽見金屬咬緊的聲音,這一步一步都如我預想般,沒有奏效。
我想打電話給姨媽求助,但電話埋藏在客廳的深處,在圓的外面,站在光照中的我甚至看不見電話旁的大梳化。太黑了、太晚了,我很擔心,現在打電話給姨媽 會不會打擾到她,我又打起了退堂鼓。
但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蹚過了那道河,撥起了電話,我已經忘了我是如何向她交代情況的,我只知道姨媽說讓我先回去睡下,明天一早就會過來看我,然後我就按着照做了,雖然後半夜又醒了一次。
第二天,她和保母嬸嬸一起到了,好像還有一名開鎖匠。
我好像沒說甚麼話,但我還要上幼兒園,有誰叫我換衣服準備出門了,我就找出一件長袖上衣穿進去,以抵禦清晨的寒氣,在廣東那個濕熱苦悶的五月,穿了一件長袖。
那個清晨後,我就沒有再回到家了。當天放學後去了姨媽家,而且衣櫃甚麼的都也已經被搬到了她家裡,雜物隨意放在客廳各處。誰也沒有說甚麼,也沒有人看着我的眼睛,跟我交代過甚麼,但我大概也知道:母親出事了。難道她被綁架了? 我幼稚的腦袋只能給出這種猜測,卻也很快就被我自己否定了,我沒有繼續深究。
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日子裡,我過上了沒有母親的日子。我沒有問過,她去哪了?我甚麼時候可以回家?這些問題,可能因為,無論她是生是死,於我而言,都一個樣。我喜歡姨媽的家,也喜歡表哥,也如常地去幼兒園上學。
不久後,我不記得多少天了,當時的我還沒有時間感,請見諒。某天下午我神秘兮兮地跟同學說:我今天下午請假了會提前走。至於詳細的原因,我也不清楚。
那天下午,爸爸來接我了。我沒想太多,我們一起回了家,但家裡很多人,很吵雜。飯廳裡的大玻璃飯桌不見了,不認識的面孔從一堆鋪在地上的一角紙幣中拿給了我滿滿一手,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全新的一角紙幣。我不記得我有說過任何話。不知何時,我們到了樓下,門前停著一輛旅遊巴,周圍的大人說該上車了,而我好像是坐著姨丈的車去了一個郊外的地方。
我只看見那個寬敞的地方鋪著石地板,有一列人手上拿著鮮花,緩緩向前,走向一個箱子。爸爸說:「我們也去吧!」我走向前發現,那是個玻璃箱子,再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裡面躺著一個人,臉和嘴脣都塗得很紅,紅得非常不自然。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氧化碳中毒後,血紅素呈現的顏色。
待了一陣後,我們乘了一會兒車,爬了好幾級樓梯,一面避開左邊的草和右面的石板,顫顫競競地走在僅有的泥地上,然後在一整排墓之間的某格之間停了下來。原來她變成了一張黑白照片,而下方配著猩紅的字,寫著她的名字。
那天最後一段記憶是爸爸抱起累了的我,我把頭靠在爸爸的肩膀上,有某位親戚走過來對我說:「樂宜真係叻喇,無喊」我把頭扭開,把耳朵壓在爸爸的脖子上,不想聽那個人說話。
回程的路上,我們擠在姨丈的車裡,姨媽在旁邊,把臉轉向敞開的車窗,手上抓著白色的紙巾,不時在吸鼻子,我看了看她,她說:「姨媽感冒咋」其實當時我知道她是在掩飾甚麼,但我沒有說話轉頭望向窗外。
從此我有了新的房間,在表哥的書房支起了我的單人床和小風扇,也升到了小一。每天放學之後,在姨媽姨丈還沒到家的時候,和表哥吃我們自己做的豉油撈飯,有時候還有煎蛋。週六也去學琴,中午一邊聽收音機的講故佬一邊吃飯,閑時看看放在陽台養著的烏龜,有時候也去市場再買一隻,補上翻肚了的那隻。爸爸也會來看我,然後很快又回去工作的地方。
我覺得那段無聲的日子裡,我是快樂的。至於我說過甚麼話,我一句也不記得,但我清晰地記得我的笑聲和被照片留下的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