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日期:2008-03-02 張老師月刊記者:文=陳健瑜.攝影=黃念謹 這是一個由「見山是山」到「見山仍是山」的過程,年紀愈長,愈覺得人要找回的是最初的自己。這是一條回家的路。
《見山是山?》
內溯的過程抽象而難以言喻,是心境的轉換,也是對生命的重新審視。
深紫色毛衣、藍色牛仔褲,風潮唱片總經理楊錦聰穿得簡單舒適,明明才結束一場會議,但是表情卻像剛從某條街道散步回來。他從容坐下,順手翻閱我們遞上的《minE張老師月刊》,彷彿有了共鳴,輕輕地說:「這個mine下得好,mine或說是being,我覺得指的是本質的原我,按照佛家的講法就是『初心』、『空性』。大部分人活著都是忙著用腦子與人溝通、處理事物,卻很少回頭與心底的本質相處。」他半闔著眼,若有所思:1988年創立的風潮唱片至今恰好屆滿二十年,當年那個憑著理想與熱情製作音樂的心,歷經時光與環境的磨洗,變成了什麼?
「這是一個由『見山是山』到『見山仍是山』的過程,年紀愈長,愈覺得人要找回的是最初的自己,這是一條回家的路。」這個「家」是自己,也是心靈的歸依。楊錦聰表示,三十五歲之前,他追求的是外在的肯定,農家子弟到台北闖天下,家鄉父老的殷殷期望推著他只能往前走,鎮日煩惱公司的存亡發展,在乎掌聲、獎項,渴望成功。
「那是一股出人頭地的信念。跟在台灣成長的大多數人一樣,一路念書、考試、升大學,畢業之後工作、創業,為理想奮鬥,想做有意義的事,一切價值都是正向的;但是當事業穩定,風潮成為一種品牌之後,我卻感覺失落且空虛,外在的成就有了,內在卻是虛的。」他一句一句慢慢說著,內溯的過程抽象而難以言喻,是心境的轉換,也是對生命的重新審視。「日子不該只是day by day的living,而是enjoying,永遠記得詠歎生命的美好。」十年來的摸索,他體會到外在的成就是無常的來去,內在的活水卻能流轉不斷,但總得拄杖入林探索溪水的源頭,才知道涓涓清流如何滋養大地。
《櫻花雨》
水花濺起,雨滴打在地上,跳躍著,如同精靈的舞蹈。
最初的感動往往最深刻,提到音樂與心靈交會的奇特經驗,楊錦聰總是喜歡分享創作「櫻花雨」的靈感瞬間。
「記得那是秋日的夜晚,我從溫州街的茶藝館走出來,思緒特別清澈,心無雜念,簡直可以吹起口哨,而天空下著雨,一輛車自身旁開過,水花濺起,雨滴打在地上,跳躍著,如同精靈的舞蹈,哇!那個旋律啪一聲涮上心頭,滴啦滴滴答答 滴啦滴滴……,我進入雨中,像個孩子玩得渾然忘我。」他不時閉上眼,回想那天夜裡的「奇遇」,即使經過十多年,這段故事講了不知多少遍,當年那個短暫而片刻的雨中狂想,依舊讓他陶醉。
「當我創作,便是在滋養我自己,總要先感動自己,先能忘我投入,才能感動別人。」他說得肯定,我的腦海卻不斷浮現小時候跟弟弟互踩水窪的畫面,雨鞋與水花此起彼落,可以專注玩耍真是美好的感受!
他接著問我,有沒有聽過一種「玩聲音」的遊戲,可以獨自哼或兩三個人一起玩,胡亂地哼唱小段旋律,隨著音階上下滑動,任意飆高或低吟。「有時候會來到某個位置,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哼出這種聲音,它就自己竄出來,很有趣。」他笑著說,這就是孩子般的品質,勇於探索、充滿好奇,對世界永遠保持興致。
《旋轉時……》
手心向上,上接天的能量,天的能量透過人,還給大地。
為了不與自己內心的那份「在」疏離,楊錦聰積極接觸冥想、靜心、呼吸治療、神聖舞蹈等身心修煉的領域。「以前為了工作四處旅行,現在反過來,我是真的想體驗古老的智慧而行走,如果途中會碰見好音樂,那就順道帶回來,不強求,與修行者相處才是我期望的。」八年前他至印度旅行時,不經意地被一間佛堂傳出的異國旋律吸引,仔細一看,只見一群人在原地快速地旋轉著,極快的動、極澎湃的節奏,卻很安定,他看得入神,也投身舞動的漩渦中,成為蘇菲旋轉的實踐者,自2003年開始,每周三晚上他都與好友相約大安森林公園,一起旋轉。
「旋轉是由頭腦掉落到心的途徑,手心向上,上接天的能量,天的能量透過人還給大地,我的身體變成銜接天地的通道,一個宇宙的接收器,生老病死、喜怒哀樂,無數的念頭在身旁流過,像是置身颱風眼,外圍風狂雨驟,中心卻靜得出奇,我與宇宙和諧地運轉著,好似碰觸到天地萬物。」他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舉起右手、放下左手,原地轉了幾圈,神情輕鬆陶醉。「剛開始轉的時候會畏懼,害怕跌倒、害怕速度,那是對未知的恐懼,但是當一切上了軌道,就無懼了。」語畢,他收起與人交談時「對外」的專注,眼神渙散,如同發呆,也像是入定。
「向內看,進入全然屬於自我的區塊,大概像個醉漢吧!」他回過神,笑著,試圖解釋他在旋轉時「看見」了什麼,卻久久不語,似乎感受過於洶湧,只能任由潮水拍擊心岸而無能言說。「一開始,頭頂圍繞好幾團烏雲,那是綁著我的恐懼與壓力,但是我轉呀轉,卻發現雲的顏色變淡了,從白到亮,愈來愈透……」他不禁發出讚嘆:「也許修道者眼中的雲淡風輕就是這麼回事。」
《創造寧靜》
佛法有八萬四千種法門,每個人都能找到適合他的途徑。
然而,凡常生活裡,雲淡風輕並不容易。「在台灣,工作與靈性生活是截然分割的,儘管我比較幸運,工作時間比一般上班族來得彈性,不過討論起企畫、發行等公事時,生命依然是渾重的。」他覺得這就像戴面具,每張面具都代表一個身分,都代表「我」,但也都不是「我」。
土耳其孔雅(蘇菲發源地)托缽僧在紅塵中修行的態度,就讓楊錦聰深深嚮往。「他們是僧人,但同時也是雜貨店老闆、卡車司機或音樂老師,開店鋪是修行,送貨、教書也是修行,有願望要實現,有責任需承擔,但卻可以讓身心保持在平衡和諧的狀態。」楊錦聰後來瞭解,托缽僧的自在源於對生命的熱愛,如同zikir(蘇菲咒語,兼有「記得」與「祈願」之意)的頌禱——You feel so good!所以想祝福別人也美好。
「風潮這一路走來,不只反映我,也反映了我們這一代人的心境轉折。」他強調,大抵人生走到了某個階段,總會開始擔心生死、害怕無常,於是開始向內求。「佛法有八萬四千種法門,每個人都能找到適合他的途徑,也許上教堂、練瑜伽,或是打禪七,但是我覺得最簡單的方法,莫過於親近自然,每天都到山上走走。」住在台北,卻能每天到森林中散步,聽起來頗令人稱羨,他則認為寧靜全靠自己創造,雖然住在新店山上的社區,舉目翠綠,但他還是情願多開十幾分鐘車程,到無人的林中小徑去,獨處,或者與草木蟲鳥共處。
「天氣好的時候,無人的林間是鳥類的天堂,嘰嘰喳喳,熱鬧非凡,宛若演奏交響樂,聲音是躍動的;但我抬頭,陽光穿透樹梢灑了下來,空間卻是靜謐的。我就在裡頭走著,自在地唱歌,跟樹說話,我被自然擁抱,我也屬於這座森林。」他滔滔不絕地說著,眼前有一幅清晰的影像,而聲音呢?
他想起今天帶了蘇菲笛出門,特地返回車上拿笛子,回頭便在辦公室門口的椅子上,隨性吹奏起來,進入不需言語綴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