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在下午三點抵達這個小旅館的。
這是尼泊爾登山季的其中一天,相對於其他天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前一天,我們剛造訪完聖母峰基地營。陽光閃耀在如洗的青空,連朵雲也不見蹤影,我們從早晨出發,在這無可抱怨的天氣下行走,雖然已跳過攀爬Kala Pattar的行程,卻依舊在平均五千公尺海拔的行路下累得四肢脫力——精確來說,只有我如此。高海拔徒步不是開玩笑的,平時毫無訓練的我竟然能在當下安然移動,回想起來著實叫人驚訝。
下午三點,陽光前所未有的燦爛熱烈,而汗水已浸濕了我的背部。卸下登山背包,長時間積存在布料與身體之間的熱氣蒸散開來,我頓時一陣清涼。沒多久後,又開始覺得冷。天光照在遠處山稜的白雪上,似美麗得虛假的佈景,令人難以察覺高山的寒氣隨著光熱消褪,悄然佔據四周。當我在房間裡換好拖鞋出來,坐在旅館有些陰暗的大廳中,發現原先閃耀張狂的光線已轉換了位置,躲到了光禿禿山脊的後面。嚮導不知所蹤,年輕的挑夫正成群在外頭談天,黝黑發紅的側面看不出疲累,一貫淡漠的表情中終於透出放鬆。若仔細觀察,似乎還能看見他們嘴角的一絲微笑。也許他們正在討論音樂、遊戲,或者女孩。
我找到一處角落的位置,挨著身子靠在年代久遠,發黑且帶著裂縫的木頭方桌前,逐漸放鬆下來。勞動一天的肌肉在神經指令下驀然舒展,飢餓已久的細胞正在瘋狂地汲取養分,感覺痠痛又甜蜜。木桌上除了一本書外空無一物,但書在我的觸手範圍之外,我竟懶得探究其中,因正處於一個完全不想動也動不了的時刻。抬眼望去,整個大廳的建築也是由陳舊而發黑的木頭構建而成,裂縫與陳漬使得空間更加陰暗而幽靜。靠近旅館的門口處牆凌亂掛著衣服,摸不清是旅人還是主人家的。沾著灰塵的外衣遮住了玻璃窗,窗上充滿刮痕及五顏六色的登山貼紙。窗櫺下,則靠著耷拉錯落的背包及登山鞋。從門口往內屋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牆壁上零星兩三幅相框,最大的一幅是橫著的聖母峰山區地圖,標有重點城鎮以及海拔。另外,卻是相片,說不清名字的雪山,以及雪山下的房屋以及目空一切的氂牛。在連接房間的轉角處是旅館櫃檯,也是最凌亂的地方──櫃檯前後鑲著的玻璃櫃早已磨損,裡頭的零食與飲料顯得風塵僕僕,狼狽相依。櫃上疊著類似筆記本或帳簿的東西。就在我翹首引盼之時,一個說不好年紀的女人忽然向我走來。「Tea?」
我不勝感激地接下她手中的菜單。不久後,女人提著一個老式大紅花保溫瓶跟一個杯子放在我的面前。這一壺所費不貲的奶茶,是我允予自己勞動鎮日的獎賞。
接下來的一兩個小時內,旅人陸續也來到了這個位於雪山腳下的山谷,雖然鄰近著名的聖母峰基地營,但選擇這條路線的人明顯少了許多──今天一路而來,路上人煙稀少,更多的是馱貨的村民與氂牛。抬眼望去,連綿的雪山山稜蜿蜒在天際,俯瞰這個小旅館的是大片土黃色的山脊,沒有綠意,只有藍天帶來了一絲顏色,令人感到稍微不寂寞一些。
不知不覺間,大廳裡的四五張木桌也都擁有了主人。除了我們,首先出現的一個獨行的歐美女孩,看上去年輕而矜持,認真閱讀的白皙臉龐予人堅毅的感覺。還有一對跨國夫妻,他們笑語不停,不難感受其和睦恩愛。他倆輕易與鄰座聊起來,且非常樂意介紹自己──原來丈夫來自英國,妻子則是泰國人,目前居住於香港。坐在他們隔壁的是一個三口之家,小女孩看著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小女孩令我想起了前幾年在安納普納山區遇見的法國小男孩,隨之浮在我心頭的問題是:小孩是否比大人更能駕馭高海拔的運動?因為他們看起來一點都不累。當然我的樣本不夠,只是在山區遇見登山的小孩令我印象深刻,至今難忘罷了。最後,坐得靠近我這桌的是兩個大叔,來自澳洲,看起來一副西部硬漢模樣,我想他們體力鐵定很好。他倆看起來與我一樣沈默寡言,我卻對他們油然升起好感,忍不住在他們研究地圖時主動攀談。他們講起話來也是令人舒服的,話少卻醇厚溫暖,還幽默──在他們眼中,基地營就跟迪士尼樂園差不多。他們說起途中認識的一個以色列人,在單日內就從A點走到了B點。以他們津津樂道的樣子來看,那必是非常了不起的,我也彷彿在他們的言語間與這樣一個人神交了。
食物的香氣瀰漫在大廳,大快朵頤的時光總是伴隨著熱烈的笑語。而不知不覺間,飛躍的聲音又悄然止息,餐盤消失在桌上,旅人面前剩下溫熱的飲料。獨行的女孩依舊在閱讀,她一整晚都好似沈浸在自己的世界,我想她的精神世界該是多麽美好啊。住在香港的夫妻與三口之家聊了好一陣子,直到小女孩的就寢時間到了,年輕的父母也就帶著歉意告退。剩下來的人們──一位大叔在筆記本上書寫著,另一位則是拍照去了。我想著屋外必然星光燦爛,但終究沒有出去看。昏黃的燈光在夜色籠罩的木頭廳房中更顯微醺,像是一隻懶洋洋的蓬鬆老狗。我慢慢踱回房去,心頭漫著一股留戀。那晚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場夢幻的戲,不時在我的記憶裏跳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