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明白為什麼人們需要去酒吧,直到這個年歲之後才發現。音樂、酒精、厚牆、汗漬⋯⋯肉體。
在這個世界之外,曾經的裂縫、激烈的爭執、無意義的衝突,在此都消失無蹤。越來越深的夜裡有越來越狂野的音樂節奏,一杯、兩杯、三杯,摻水的酒精裡,醉了的就醉、沒醉的也要步履蹣跚。舊情可以復燃,纏綿不要理由,這個世界,是現實世界外零碎的平行時空,暫時的。
說不清楚為什麼需要這些,只有這種時刻才能變成自己?那些無法解釋清楚的東西,難道能在這裡得到救贖嗎?
他說,如果自己帶著期待,自己會受傷害呀。
我瞇著眼點頭,DJ的音樂太吵,我的聲音被樂聲捲進牆裡。他說,一開始也在意,後來發現親吻和撫摸都不代表什麼。
夜幕低垂,人聲沸騰,我們是渴望成為獵物的獵人。
也許,沒有發生的比真實發生的更好?
我才剛剛認識A,巧妙的台法混血,說中文時倒有種颯爽可愛的口氣。在室外長腳桌短暫相遇時,我聽說她和她的前任,今天剛好藉著遊行再見一面。我們說:「說不定會復合喔」;她說「怎麼可能啦,也沒意義了」「我就要去澳洲了」⋯⋯。
我還來不及繼續問,我還沒明白這句話裡含有的意思和情緒,她就瞇著眼飄回去舞廳了。
我一邊猶豫著是否開了一個太膚淺的玩笑之時,也一邊溫溫吞吞地竄進五光十色的場域。S抓著我的手擺來擺去,雖然明白四周沒有人在意,我自己還是覺得害臊極了,像隻不合時宜的鱷魚,斷節地甩弄中年發福的身軀。
突然,我從幾個人影交織的縫隙中,好像看見她們的笑容了。不知道什麼時候,A和她的前任O已經一起在最前台,她們手拉著手、貼著耳,在音浪裡浮沉。
我不由得在意起來,想到曾經在相同的年歲時,我也做了相同的事情。「要去澳洲了⋯」那又如何呢?S和我,也是從這裡那裡,輾轉六、七個城市之後,才開展了現在的生活。我總覺得這不是問題的核心。
她們還在交談,鄰近一組人馬已經開始火熱起來。我被氤氳的光線、混雜的氣味來回撞擊,濕熱、黏膩,燻人的酒氣一直撲過來,沒多久我便還是退了出來。
人們總是一直重複著相似的故事嗎?相聚離開,追尋過去而被現在掩埋,然後在未來裡突然醒來?無論如何,我總是覺得自己十分幸運,大概也和我總是這樣愚蠢、義無反顧地,在追逐所謂的「核心」吧。
胡思亂想時,O出現在我身邊,我用蹩腳的法語勉強對話。她看起來有些醉,說話的聲音忽大忽小,使我有些驚訝。A也過來了,我們尷尬地說笑,關於年紀(唉我竟也成了長者),然後A又轉頭「我去跳舞了」,O也起身抓了她的手,A說「妳們聊」,我緊張地擠眉弄眼,示意她帶走她,我的社交能力畢竟有限。
然後我便開始寫作了,感覺這些躁動的情緒都被吸入肺裡,需要變成文字倒吐出來了。
不一會,我瞥到O逕自坐到了離我最遠的一端,我沒有抬頭,心裡鬆了口氣,慶幸不用社交。
「O在哭?」S湊到我身邊。
「啊,我不知道呀,剛剛她們還好好的,我在寫字,不知道怎麼了。」
沒有人知道,除了她們自己。
感情是流動的,這整個時空都這麼晃盪著,什麼都可能、什麼都合理。我們期望發生的,發生了,卻沒有按照預期發生著。
可是,真實發生的,總比沒有發生的更好。
在生命的盡頭時,我們會很慶幸地想起來那些,慌亂無章、荒腔走板的事情。
O蹲坐在戶外的牆角,藍色的眼珠浸滿了淚水。A走出來和她繼續說話、擁抱,然後轉身。
她們現在的樣貌,和我過去相遇的人們的臉龐殘影,一下子同時映現在我眼前。O的眼淚和她的眼淚,和更多人的,眼淚都是一樣的。我們那麽奮力,在每一個時刻裡聚精會神,卻還是在時光的細長河流裡,走散了。
我想叫住她,和她說話,在她離開以前,認真地說話,只是想要再多聊一下,一層一層的淘洗,像海浪捲放沙土、大地淬鍊岩石⋯經此萬年,才可能一點點地觸及核心⋯。
而事實上,我沒有動。我和A甚至來不及對上眼說再見,她和他就前往下一個平行世界。這個世界是La turbulence , 下一個世界是Doctor Love,只留我還在這裡,竟還一直慢慢咀嚼發生的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