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開始注意到這件事,是《恐怖份子》(1986)裡的一場不是太關鍵的戲。「外國妞」偷了攝影師的相機去變賣,店老闆操著台語出價,旁邊的跟班小弟一搭一唱,兩人語氣兇惡、江湖味十足。後來我注意到店老闆的嘴形,從頭到尾講的卻是國語。
我忍不住尋思,如果原來講的是國語,是什麼理由、什麼創作考量,要改配台語?更顯得店裡兩人的兇惡神態、江湖打滾的習性嗎?但又為何台語和江湖味有直接關聯?而楊德昌如此的敘事策略,反映的是他的社會觀察還是刻板印象?
對於多種語言口條的表現,在後來的楊德昌作品裡比較少再見到;他的首部劇情長片《海灘的一天》(1983)倒是對語言的配置有頗細膩的斟酌:張艾嘉飾演的林佳莉以台語為母語,在家中則還有擔任醫師的父親會操日語,同時說明林父年輕時留學日本的經歷、也反映林家較優渥的背景。至於胡茵夢飾演的譚蔚青則是講國語,她的母親所講的國語也略帶「外省腔」;而譚蔚青家中的鋼琴、還有她後來拿了獎學金到奧地利留學,多少也暗示了譚家較優渥的階級背景。
若以上的語言、族群、階級等佈局看起來都很呼應故事背景、1970年代早期台灣的一般社會生活,較隱晦的訊息則需要進一步細察。頗有大家庭架勢的林家雇有幫傭,講的也是台語,或許說明了那個經濟正起飛之際的台灣,仍有中下階層在其他家庭擔任長工、家傭等職,且以本省籍居多。甚至已婚的佳莉所雇用的年輕幫傭,說的依然是帶著台語腔的國語;佳莉尋夫所在的偏鄉漁港,幾乎所有居民講的也是台語或台語腔的國語。以上種種反映楊德昌的社會觀察,將台語作為本土族群的母語拉出了跨越階級的光譜,還提醒我們日語在殖民時期所暗示的階級意義。
而如果將台語在楊德昌作品裡的設置和國語兩相對比,更能突顯箇中的耐人尋味處:在《海灘的一天》裡,國語是1970年代大學生、1980年代跨越幾乎所有公共空間與私密場合的交談語言。到了《恐怖份子》,國語已成為無所不在的語言,並且以慣習認知的本省、外省腔,來界定階級職別:醫師作家等精英階層,講的必然是字正腔圓的國語,中小企業幹部或基層警員所操的國語,則或多或少帶有母語暗示的台語腔。
然而這裡有個被掩蓋的關鍵:國語作為國民黨統治時期以來的官方語言,尤其是國語政策、加上1967年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進一步推波助瀾,讓國語成為實質的強勢語言。但國語理應跨越階級的社會現實,不論是在《海灘的一天》或《恐怖份子》裡,卻都被掩蓋掉了。事實上,在這兩部片、乃至於楊德昌接下來的幾乎所有作品裡,都不曾存在像是老兵或中下階層作為母語、第一語言、或生活空間內所使用的國語,甚至老兵的形象都幾乎不存在過。國語,在《海灘的一天》與《恐怖份子》裡,不僅是實質意義上正式場合與私密交流的交談語言,還成為帶有現代、都會、高等教育、中產階級、專業、因而也是權威等文化訊息與價值的語言。
我以「族群」、「語言」、「楊德昌」幾組關鍵字,在網路和期刊論文系統稍做搜尋,並沒有發現什麼文章特別探討這個問題(搜尋時間:2023年七月)。頗感驚訝,也覺得可惜。當然,楊德昌的其他作品裡同樣看得到語言的文化政治操作痕跡,這裡只是藉早期的兩部拋磚引玉。無論如何,從國片裡的語言、口條作為一種設計或配置,頗能看出國、台乃至客家語在特定導演作品中的創作軌跡與文化政治,也能幫助我們考察語言表現在台灣電影史中的流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