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微風吹拂,送來了森林遠處的清新空氣,混雜著泥土、苔癬、風信子、紫丁香、薰衣草…
晨曦的光芒,透著樹葉間的縫隙灑落下來,映照在那一顆顆的塵埃上。我很喜歡塵埃,它們會隨著我的吐息打旋,更激烈的於空中旋舞。
我坐起身來,呆呆的看著一排螞蟻從窩裡爬出,和隨風搖擺的葉片,聆聽森林深處的清澈溪流。
突然,身後傳來異響,我再次回過神,猛然從那由松針鋪製而成的床墊上彈起來。一匹灰狼在不遠處的樹叢中看著我,希望牠在想的是「這裡有食物嗎?」而不是「這裡有食物。」
我對牠招了招手,並為那熄滅的火堆增添柴火,用燧石重新點燃。
我從一個皮革製的囊袋中掏出了昨天好不容易獵到的野兔,接著用小刀開始處理,並將不要的內臟放在乖乖坐在我身邊的灰狼面前,牠搖著尾巴,咕嚕一口就全吞下肚。
我將清理好的肉用樹枝串起,插在悶燒的火堆旁,等待食物的過程中,把兔子的皮毛處理乾淨,之後可用於保暖。
陽光逐漸變的熾熱,也終於吃飽喝足了,我站起來伸個懶腰後,輕拍著灰狼,像平常一樣在心裡和動物溝通:「我想要進城一趟,可以載我過去嗎?」
牠像是思考的停頓一下,便趴在了地上,我跨坐在牠有著濃密毛髮的厚實背部,直奔向森林另一頭的人類小鎮,移動的速度之快,周遭的事物像是靜止了一般,飛快的從我眼前閃過,狂風在我的耳邊呼嘯。
眼前出現一道明亮的曙光,穿過了蓊鬱的樹林,逐漸變得越來越清晰,我瞇起雙眼,再次睜開時,已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整片綠油的草坪,遠處的道路還點綴著一些馬車,緩緩駛進不遠處像是玩具積木般的城鎮裡,河流附近則散落著井然有序的金黃麥田,像是小黑點的人影正詠唱著魔法的詩歌,讓植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
隨著我的接近,城鎮顯得越來越大,直到抵達那石磚堆砌的城牆邊,我從牠身上滑了下來。殘破的鞋子踩在與腳踝同高的草地上。我給了氣喘吁吁的灰狼一點水和剩下的肉類存糧,自己則從皮革製的袋子取出先前偷來的披風,用帽兜蓋住我許久未梳理而沾染髒汙的白色長髮。
「如果可以真不想來…」我喃喃自語著,一面悄悄的溜到了道路旁的樹叢,觀察著經過的馬車。
我眼睛一亮,看準時機一個前滾翻,藉著瘦小的身軀,躡手躡腳的緊貼在馬車底部,聽著馬車的輪子再次轉動而喀啦響。
「不好意思,若要進城的話請讓我們檢查你的貨物,看是否有任何違禁品,並且要進行登記。」站崗城門的守衛謹慎的攔下了這輛馬車,在我上方的貨物堆裡東翻西找,而我趁機鬆開緊握木樁的雙手,恢復一點體力,但不久馬車又繼續移動,我只好繼續隨著馬車移動。
行駛距離越來越長,我的手臂逐漸虛脫,就在快掉下去的時候,馬車終於開進了一間遠離市區的倉庫,有幾雙腳靠了過來,排成一列運送著貨物,我這才安心的鬆開雙手,任憑自己躺在石磚地上休息。
「最近守衛可真嚴格,每一個袋子都得打開檢查,真浪費時間。」透過馬車木板間的縫隙,我看到一個人一邊抱怨一邊將馬身上的韁繩和鞍拆卸下來。
「沒辦法,大家都想少繳一點稅,偷渡魔晶和魔石的防範越來越嚴格,幸好我們把這批貨藏起來,但是數量還是太少了,得要想想其他辦法才行。」另一個人摸索著將馬車底部暗藏的空間打開,卻發現裡面儲藏的貨物,正被一隻從馬車下方伸出的手一把抓走。
「欸…?」
眼看行跡敗露,我連滾帶爬的逃離這個是非之地,在大街上狂奔著,還不小心撞到了幾個路人,他們一邊咒罵著一邊將散落一地的物品撿起。
我抓緊自己的帽兜,闖進了市集內,不斷的在人群的腳邊來回穿梭前進,而追趕我的卸貨工人,腳步聲也離的越來越遠。畢竟是走私貨物,他們也不敢大聲張揚。
我最後又走進了小巷中,拐了幾個彎後,確認四下無人,才喘著氣清點皮囊裡的戰利品。幸虧我認出了這輛底板架高的馬車,才能讓這次收穫比之前來的多。十分幸運的摸走一顆魔晶,四五顆魔石和幾瓣碎塊。
我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探出頭查看大街上,確認他們放棄後我才邁開了步伐,沐浴在陽光下。
首先我到了交易所變賣,如我預期的拿到了一銀和兩小銀,雖然買不起全身的套裝,至少弄得到一雙鞋子,還得把小刀重新打磨才行。
我低著頭遊走在街上,熙來攘往的居民、冒險者、士兵、領主車隊…,似乎並沒有發現我的真實身分,讓我不禁鬆了一口氣,朝著鐵匠鋪走去。
一個工匠正在鐵砧前,塑形著一把雙刃劍的雛型,每當鐵鎚用力敲下時,火花像是水窪投入石頭飛濺開來,映照在這有些陰暗的角落。當他將劍身冷卻時,似乎才注意到正看得入迷的我。
「請問是來修理武器還是來偷學我手藝的呢?」他轉過身來,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
或許是火爐的關係,我的臉一熱:「那…那個…請幫我修理…」我有點慌亂地掏出那把陪伴我已久的匕首,拔出刀鞘,約莫二十公分的刀刃有些破損。
「這個嗎…?為什麼不買一把新的呢?可以進去裡面看看,說不定能有幾把中意的喔?」
我搖了搖頭:「請幫我修理就好,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他只是哈哈大笑,接過我手裡的刀:「她應該陪伴妳很多冒險了吧?有把自己珍惜的武器也是很幸福的事呢,這把刀我就不收你錢了,可愛的小姑娘。」
如果我的臉能夠更紅的話,我想一定比那火爐更加熾熱。
在他的爽朗的笑聲中,我不禁想著,若我沒有白髮、也沒有紅眼,是否就能過著正常人的生活…?
他告訴我等一下就可以取回,因此我決定先去購買鞋子,同時我有些羨慕地看著一旁的冒險者驛站,那些魔法使身上既堅固又美觀的衣服。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換一套新衣服。
我繼續在大街上漫步著,魔術師正表演著在空中用火焰繪製圖像,火焰的閃耀美麗的令人屏息。酒館內一群醉漢勾著彼此大聲叫嚷著。兩側的小販正叫喊著,濃郁且誘人的香氣從小攤車裡傳出來,幾乎讓我忍不住為了幾支撒上鹽和香料的高級肉串而揮霍那得來不易的存款。
我屏住呼吸,離開那罪惡的誘惑,繼續尋找服飾店,我走入另一個看起來明顯髒亂許多的小巷內,想要抄近路到達另一個市集,而高掛在天的太陽也漸漸向著西邊的山頭靠近,我得抓緊腳步,要是等城門關閉了,要想再偷溜出去想必更加困難。
「站住!就是你!」突然,一個聲音朝著我大喊,不過我並沒像個傻子一樣停下腳步。
眼看我就能快步離開,跑到市集裡了,另一個人卻比我更快的堵住了前方的去路。
我的手摸向了劍鞘,卻只抓了一手的空氣。該死,早知道待在那邊等劍修好了。
「把值錢物品乖乖放在地上,我們就放你走,我們可不想處理你身上掉下來的零件。」從他們的語氣,我可以知道這不是開玩笑。
我將挽在身後的背包放在我面前,並把裝滿錢的囊袋也隨手一扔,並舉起雙手。
「可以放我走了嗎?」我裝出楚楚可憐的語調,但仍掩蓋不住那流瀉而出的悲憤。
只見他們愣了一下,接著交換了眼神。
「自己把衣服脫了。」
……
他們說了什麼?
雖然蓋著斗篷,但我的嘴唇正顫抖著,手腳也逐漸變的冰冷,眼前的一切彷彿模糊了。
「難道你還藏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嗎?」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那閃著冰冷寒光的利刃。
我艱難地將手舉起,解開了披風的扣子,將披風褪下。
就在此時,一個救贖的聲音傳來:「這邊是在做什麼?」一個巡邏的士兵走了過來。我幾乎是有了希望,幾乎。
「小妹妹,你沒…事…吧…?」我知道,那逐漸沒了底氣的語調,和逐漸陰沉的表情。
他就這樣注視著我,像是想要看清我那雪白的長髮和早已沒了色彩的黑色眼眸一般。
他轉頭離去,一句彷彿千古就留存於世的咒縛,從他深淵般的影子裡傳出來。
「像你這種怪物,不值得被當成人類拯救。」
隨著他的背影消逝在小巷中,我身後那些披著人皮的豬玀像是得到了許可,貪婪的湧了上來。
「還楞著幹什麼?接著脫啊!」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也失去了知覺,只是大口地喘著氣,胸口的陣陣劇痛迸發開來,像是有人扯開了我的胸膛,用刀刮花了我的心臟。
就在這似幻非夢的虛實交替中,我陷入了極度的困惑,甚至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就只是這樣呆滯地望著那片空白,胸口的緊勒、濕熱的喘息、髮間的乳白、嵌入掌心的指甲、牆上投射著黃昏的餘韻,一切的一切,猶如耳邊寂靜的白噪音,是如此的寂靜。
當我再次睜開了雙眼,那熟悉的絕望輕輕地擁抱著我顫抖的身軀,我才肯讓幼雛呻吟的微弱啜泣,從那仍沾著血跡的股間一點一滴淌流在早已汙穢的地上。
世界並未變得美麗,只是我一廂情願地妄想罷了。
拖著狼狽的身軀,我連披風都沒有帶走,眼神的空洞宛如深淵。我並沒有注意人們嫌惡、嘲弄反應的出了城門,一步一步向森林走去。
陽光漸漸地在黑夜中褪了色,空氣失去了溫度,本該皎潔的月光並未出現,只有氤氳的黑雲籠罩,彷彿世界失去了色彩,只剩夜裡無盡的夢魘,一遍又一遍的,折磨著早已失去知覺的肉體。
我步入林中,試著找回自己的呼吸、心跳、脈搏,但我的意識猶如遭到森林的黑暗籠罩,只能漫無目地尋找著某樣並不存在的事物。
日復一日。
月復一月。
年復一年。
不知過了多久,雙腿早已僵硬的無法舉起,身體也瀕臨極限了,像是下一秒就會昏過去似的。
突然,我看到了不遠處有一絲火光躍動著,沒等我反應過來,身體早已趨向了光明。
終於,我撥開了一片樹叢,看見了那美麗的篝火,如同太陽熊熊燃燒著。它稍微溫暖了我的軀體,也將我的心徹底冰凍。
幾個滿身傷痕,披著人皮卻還是穿著衣服的豬,注意到了我的出現,眼裡除了驚訝,只剩下了最純粹的貪婪,人類最純粹的惡。
我看著他們站起身,朝我走了過來。
但這次不同於白日的無助,我身後出現了另一股黑暗,我感覺得出來,這似乎就是我不斷尋找的東西。
「乾脆毀了這一切吧?讓那些人類永遠消失。」
它簡直像是早已等候多時似的,摟著我的肩頭,沒有五官的臉上僅剩一張嘴正微微翕動,呢喃著鬼魅般的詛咒,對我而言反倒是種救贖。
是啊,這些該死的人類可都還活著啊,我怎麼能先走一步呢?
「噗嗤——噗哈哈哈—」
這是如此的爽朗純粹,又是如此的幾近瘋狂,不知是因為豁然開朗的想法抑或是五味雜陳的心思,連淚水都自眼角滲出,從受寒風吹拂的慘白臉頰滴落。
此時烏雲散去,在這皎潔的滿月中,我感覺的到,我正一點一滴的找回剛才丟失的自己,這具新的身體,似乎正有一股力量湧入,抑或是我渴求並急切的吸入體內,它們逐漸被斟滿、飽和、壓縮,萬馬奔騰般劇烈。
我抬起頭,時間又開始了轉動,而那些螻蟻還保持著剛才的動作,他們正想跨出下一步,身體卻僵住了,被自己的影子牢牢黏在地面上。
我緩緩的走了過去,伸出了手,一撮火焰從掌心爆開,我只是輕輕的扔在地上,只見火焰像是有意識般引燃了附近的草地,以此為中心畫了一個完美的圓,我輕輕地跨出範圍外,解開了影子束縛,同時火牆也衝上了天際,並開始收縮。
我聽著悅耳的求饒、悲鳴、慘叫…,看著這盛大的場景,不由得露出一抹滿意的微笑。
隨著騷動越來越小,火焰也越縮越小,從原本的烈焰,重新變回了那小小的火球,它只是高興地跳了跳,便鑽進了一旁的火堆中,在陣陣輕煙中消失了。
而我只是踩過幾具焦黑的屍體,坐在火堆旁,就像從未發生任何事一樣,一如往常的看著躍動的柴火。我知道,此時我的眼裡並未反射任何光芒。
To be countinue...
原作者:語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