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安釐王二十年(西元前257年),秦軍已包圍了趙國首都邯鄲。此前,趙國臨陣換將,以「紙上談兵」的趙括取代老將廉頗,致使長平之戰四十萬趙軍盡被坑殺,趙國已是命懸一線。趙惠文王的弟弟、趙孝成王的叔父平原君,透過夫人聯繫妻弟魏國信陵君,邊是責讓邊是請求,希望信陵君能使魏國出兵救援。魏安釐王雖是信陵君的兄長,卻甚為畏懼秦國的強勢、拒絕出兵協助。信陵君百般無奈,憤而率領眾賓客奔赴趙國,打算與趙國共存亡。
車騎百餘乘從大梁城東門而出,見到信陵君的賓客侯嬴。信陵君向侯嬴辭行,侯嬴卻說:「公子請保重。臣年老、不能從命。」信陵君車馬行出數里,越想越覺得不快:「我對待侯生禮儀備至、天下皆知,如今我就要死了,侯生卻一句話也不對我說,難道是我犯了什麼錯?」信陵君遂再度引車馬而返、求教於侯嬴。侯嬴笑著說:「臣就知道公子會返回。天下人皆知公子禮賢下士,如今遇難,奔赴秦、趙的戰場危急如以肉投虎,必死無生。而公子待臣如此深厚,臣卻不送公子,料想公子一定會怒而復返。」信陵君嘆服於侯嬴料事如神,行大禮向侯嬴求問解危之道。侯嬴乃屏除左右,獻「竊符救趙」之計──透過魏王的寵妃如姬偷來兵符,奪魏國大將晉鄙的軍隊以援助趙國。
得到兵符的信陵君正要出發,侯嬴又阻止信陵君,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公子雖然有兵符,晉鄙卻未必願意將軍隊交給公子。請公子帶著臣的朋友朱亥一同去,他力氣大,如果晉鄙聽令便罷;不聽令,可以襲殺之。」信陵君一聽,卻傷心地流起淚來。侯嬴心裡一奇,遂問:「公子是怕死嗎?為何哭泣?」信陵君黯然道:「晉鄙是個為人豪邁的老將,恐怕不會聽命,必得殺了他。我這才哭泣,哪是因為怕死呢?」信陵君邀了朱亥準備要出發,最後向侯嬴道謝辭行,侯嬴嘆道:「臣本該跟隨公子,但年老不能。等公子離開數日後、大概到了晉鄙的軍營那天,臣即向北自剄,以送公子。」信陵君無以,遂北行至鄴,晉鄙果真不願讓出兵權,遂以朱亥袖中鐵錐殺之,侯嬴亦信守然諾、北向自剄。信陵君掌握了軍隊,恰逢楚國亦發兵來援,趙國之危遂解。信陵君心知自己盜竊兵符、矯殺大將,必引起魏安釐王深重的不滿,於是不敢歸國,而滯留趙國達十年之久。
以上,便是俗謂「竊符救趙」故事的前後經過。
信陵君在《史記》眾多列傳中甚為不俗,司馬遷崇仰信陵君禮賢下士之風,而將他的傳記題為〈魏公子列傳〉。「文二千五百餘字,而『公子』字凡一百四十餘,見極慨慕之意。」(湯諧,《史記半解》)戰國四公子皆善養客,太史公卻唯獨對信陵君推崇備至,除了欽慕信陵君仁厚賢能,也由於信陵君之養士獨與其他三公子不同。
信陵君的仁厚在上述情節嶄露無遺。想當初信陵君過夷門(夷門,即魏都大梁的東門,在今河南省開封市),恭敬地禮待區區守門者隱士侯嬴,而今行將赴死,侯嬴卻半句話不多說。多虧信陵君能深自反省、去而復返,終於得到侯嬴的獻計。而透過如姬得到兵符後,預料到一旦爭奪兵權、必將致晉鄙於死地,信陵君又連番不忍,乃至泣不成聲。侯嬴心知信陵君心性純善、不忍驟殺無辜,乃許以自剄。(自剄,引刀殺頸也。)或謂侯嬴是以一己之命報償晉鄙,但毋寧說這是侯嬴深知信陵君仁愛的稟賦,以自己的死激勵信陵君的信念、堅定他的決心。
後人讚許侯嬴有國士之風,更欽佩信陵君之善養士。清代李晚芳《讀史管見》稱信陵君之好士是發自內心,並說「餘三君,孟嘗但營私耳,平原徒豪舉耳,黃歇愈不足道,類皆好士以自為,而信陵則好士以為國也。」綜觀四公子,孟嘗君被譏為門下賓客皆「雞鳴狗盜」之徒(見王安石〈讀孟嘗君傳〉);平原君得毛遂求得楚軍救援、聽李同之諫而得敢死之士三千人,卻因貪圖韓國所獻的上黨郡、導致長平之戰,而被視為「利令智昏」;春申君有一朱英而不能用,因李園妹謀楚嗣,遭李園埋伏而身首異處、全家盡滅。唯獨信陵君傳中,高士如侯嬴、朱亥、毛公、薛公,皆能效死力,奔赴國難。明代唐順之〈信陵君救趙論〉卻並不認同信陵君,云:「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認為信陵君不過是為了與平原君的姻親關係、一己之私而竊符救趙。然而,趙、魏同出於晉,彼此地理位置相鄰,「救趙即救魏也」(李晚芳《讀史管見》語)。當時秦國勢強、對六國虎視眈眈,從國際情勢、戰略考量來看,救趙都是不得不為之事。故太史公敘秦之滅魏於信陵君傳末,以明「信陵君一身攸關六國之存亡」(洪亮吉《歷代史案》語)。
不過,司馬遷身為史官,即使因為個人對信陵君的仰慕而在其本傳中塑造出信陵君光輝的形象,卻也不失客觀,在〈魏世家〉贊中說:「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稱秦國滅六國乃天意必然,非信陵君一人能左右。這並非太史公兩相矛盾,而是出於每一篇傳文中心主旨的突出,各有不同作法。信陵君的形象在其本傳中禮賢下士、仁厚聰慧,但是在〈范雎蔡澤列傳〉中,當逃亡的魏齊請求面見信陵君時,信陵君卻因畏懼秦國的報復而猶豫不肯見、致使魏齊怒而自剄。反之,在本傳中「利令智昏」的平原君,在〈范雎蔡澤列傳〉中為保友人魏齊,面對秦昭王的威脅面不改色、堅不賣友。太史公「互見」之法,需得覽觀全書方能得人物的全體形象。〈魏世家〉載信陵君說魏王「存韓」之書,格局遠大、鞭辟入裡,足見信陵君政治眼光之獨到、深諳國際情勢。只是與太史公在其本傳所要形塑的形象不同,故分別著錄。欲得歷史人物的全貌,還需得多方求證。
信陵君留趙十年,秦國遂日夜出兵伐魏,魏王不得已而派遣使者請信陵君回國。信陵君不願,告誡門下賓客說:「有敢為魏王使者通報的人,死!」賓客都離開魏國去到趙國、不敢勸信陵君回國。賢士毛公、薛公去見信陵君說:「公子被趙國看重、名聞諸侯,就是因為有魏國。現在秦國攻魏,魏國情勢危急而公子卻不體恤,假使秦攻破大梁而剷平先王的宗廟,公子當以何面目立於天下?」話沒說完,信陵君愀然變色,馬上安排車駕返魏。魏王見了信陵君兩相對泣、拜信陵君為上將軍,信陵君遂率五國之兵破秦軍,威震天下。
秦王患之,乃行金萬斤求得魏國故晉鄙將軍的門客,在魏王面前讒毀信陵君,魏王不能不信,果然使人取代了信陵君上將軍的職位。信陵君自知遭讒言毀廢,乃謝病不朝,日夜與賓客飲酒、親近女色,「竟病酒而卒」。
學者稱「『竟病酒而卒』五字,太史公痛惜之聲,淚溢筆下。」(李晚芳《讀史管見》語)覽觀信陵君的一生,曾輝煌精彩,也曾黯淡寂寥。茅坤稱「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傳亦太史公得意文。」(《史記鈔》)讀〈魏公子列傳〉,想見其為人,其煦煦然下士之風,千百年後仍躍然紙上。讀本文而遙想公子當年、推敲太史公所以深愛魏公子之意,其精神氣韻仍是蕩氣迴腸、叫人低迴不已,讀者當深自品味之。
參考資料:韓兆琦:《史記選注匯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