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以前唸書時,常常會在學校的停車場玩一個遊戲,大夥兒坐上自己的機車,踢掉腳架,兩腳得貼在腳踏板上,不能發動車子,所以也就不能加速,在原地騎得最久的那個人就贏了。所以大學時期,我常常自摔,在零時速的狀態下摔車,我從來沒有贏過,但事後發現,雨天騎車時,從雨衣伸出雙腳等紅燈的那幾秒間,鞋子會被淋得特別溼,褲子也超容易溼透,這時候零時速不自摔的技能就非常能派上用場,有時候甚至不用放下雙腳就可以撐過一個紅燈。我們都知道,不是完全不動就不會摔下來,在靜止的過程中,雙手握住龍頭,身體為了保持平衡,屁股得左右微調重心,就好比走獨木與鋼索。
在預防災難的脈絡下,我們得移動自己,以維持不動。
心理彈性。心理反脆弱。心理的阻尼器。
有一年夏天,我剛結束一個高壓廚房的工作,中間談了一段還沒開始就結束的戀愛。那次的經歷徹底改變了我。團隊裡每個人都那麼優秀,讓我這個有八年經歷的台式甜點師不得不拋開自尊,從頭開始。從最簡單的煮各類果醬開始、製作優格、煎crêpe、瑪德蓮、費南雪、削檸檬皮、推著推車去領貨、整理冰箱、整理乾倉⋯ 每一件小事,做好做滿。
幾個月後,我被指派到巧克力房,直接跟主廚肩並肩作事,從此,工作上的高壓轉變成同事人際上的高壓。我不能再裝不懂,我也不能表現得太懂,我得懂得如何在那個位置上自處。在那樣競爭的廚房裡,我得挑一個角色來演,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我頭髮愈剪愈短,廚師服的袖子愈捲愈高,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低沉起來,最後下巴還荒唐長出了幾根毛。女同事開始追著我嚷嚷要看我穿比基尼的照片,男同事會用一種很隱晦的方式把我圍起來,自顧自地討論生殖器的長短。
至於那段戀愛為什麼還沒開始就結束,是因為我們兩人都很識時務地跑開了,在那個廚房裡,我不是我自己,她也不是她自己,兩人都沒把握離開廚房後,我們有沒有能力適時移動自己的角色。
又隔了一個夏天,我的頭髮留長了,在南歐與中歐間流浪,感情空窗,離家很遠,所以沒有負擔地跑了很多同志夜店,遇到了一些人,但不知道為什麼,無法深入任何關係,無法在親密關係中自處。
直到有一天,在羅馬的一個公寓裡,突然有人從背後摟住我,開始親我的後頸。當鬍渣在後頸的肌膚磨擦時,有一股看不見的東西從腳底往上竄升,經過腹部、胸膛、嘴唇到頭皮。我轉過身,用以往親吻女朋友的方式,墊起腳尖親吻眼前的男子。我就站在自己的旁邊,目睹一切發生。身體像是一個容器,裡面裝滿會動的東西,當我們不小心在空中扯開裝滿羽絨的枕頭,總會明白,我們無法真的抓住什麼。我知道這股力量會衝破腦袋,會失控,但我沒有害怕,因為我也發現,身體正零距離、零時差地,執行我內在的流動。我察覺到自己與這股力量當下的關係、察覺到時間的流逝、察覺到,原來我是有機的。
那一次的一夜情,讓我拾回一部分的自己,也認識了另一部分的自己。
人們在海上載浮載沉。
鳥從空中墜落了。
打開洗衣機,衣服一件件在滾筒裡被甩開。
有時候,我覺得那個浮起來、墜落、被甩開的過程很美。因為你總會明白,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我們無法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