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碼頭的繫纜樁上,望著雪白浪花,時間彷彿停滯一般,令我暫時忘卻城市喧囂。耳邊僅伴隨船隻迎來的引擎聲,再加上船身滔起的波浪,不禁讓我的思緒回到跑船的日子裡。
從考取船長至今,整整經歷了十五年,終於有幸成為一名討海人最高榮譽「甲種引水人」。
望著遠方三千總噸的貨櫃船正在港口外,我站起身來,拎起公事包,隨即坐上引水船,準備前往那艘船舶,引領它入港。
其中一名船員對我說:「今天風浪不大,應該可以很順利上船。」
我神情肅穆,輕點著頭,仍不敢有一絲大意,年過四十的我,對於大海依舊敬畏。
隨著時間推移,引水船順著貨櫃船的航道,相互並行。
貨櫃船的船員一見到我們引水船,立即放下爬繩梯,我則是依靠在船邊,等待機會。
船舶所引起的波浪,使引水船不停上下擺動,我專注地看著繩梯,試圖尋找船身靠近的一瞬間,奮力一躍,我使出吃奶力氣,死命抓住纜繩。
畢竟稍有不慎,跌入海裡,會因船舶強力的螺旋吸力,導致撞擊而粉身碎骨。
所幸,今日海浪不大,我得以安穩攀附在纜繩上。
在船員的協助下,我終於來到船板上,並進到駕駛室,接見這艘貨櫃船的船長。
經過一陣交接流程後,我開始協助這艘貨櫃船進到高雄港,直到貨櫃船抵達停港位置後,早已是傍晚。
下了船,我便到船務處報到,將相關資料遞交給承辦人員,我才得以暫時離開港口歇息。
我疲倦地驅車回到家裡,將車輛停穩後,一下車便聞到陣陣飯菜香。
進到家門,妻子雅琳一見到我,還不顧鍋內烹飪的食物,迅速小跑到我面前,緊緊擁抱著我。
我出門工作對她而言就是一次生死交關。我安慰道:「沒事的,老婆,我回來了!」
原以為這番話能夠安撫她,沒想到,雅琳反趴在我胸膛上啜泣了起來。
我擔憂的問她:「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
雅琳支吾地對我說:「你也知道,這幾天發生的事,讓我心神不寧⋯⋯」
我明白她的意思,畢竟前幾日我身邊其中一名同事才剛發生落海,雖說船員有立即將他救起,但仍舊回天乏術。
回想起他那天出海時,我們還彼此攀談了幾句,如今,卻成了我和他之間的訣別。
妻子泛著憂愁,看著我,說:「不要再當引水人了,現在的存款已足夠我們生活,小孩也都大了,我不想你在這麼冒險了,可以嗎?」
雅琳的話,讓我猶豫了,我輕撫她的背,敷衍她:「我考慮看看⋯⋯」
晚餐時間,我將手機擺放在餐桌旁,隨時注意是否有船務通知。這時,妻子對我說:「隔壁的林太太今早有約我一起到旗津天后宮拜拜,我有向媽祖祈求你工作順利,然後我順道求了這個護身符,你帶著吧⋯⋯」
說實在,我不太喜歡掛東西在脖子上,因此,要我在脖子上掛個護身符壓根就不可能。
妻子也知道我的習慣,所以便對我說:「老公,把你的左手伸出來。」
當下我不知道她的意圖,就將左手遞給了她。
雅琳幫我把護身符繫在手腕上,她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在脖子上掛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幫你繫在手腕上總行了吧。」
對於妻子的好意,我不敢斷然拒絕,以溫柔的微笑欣然接受雅琳送我的護身符。我仔細端詳著繡在紅布上頭的媽祖,心中可說是五味雜陳。
在航海的日子裡,我並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妻子也沒有。如今成為了引水人,似乎讓她感到沒有安全感,將心中的擔憂全寄望在了宗教上。
深夜,手機傳來了船務的訊息,我從床上緩慢起身,深怕驚動到正在熟睡的妻子。我換上港務制服,在出門前仍不忘進到房內,幫雅琳蓋好被子,我這才放心地前往港口,執行引水工作。
行駛的路上,我回想著妻子雅琳在吃飯前提出退出引水人的工作。說真的,我還真沒想過如果不做引水人,我還可以做什麼工作?
擔任船長至考取引水人,一直都是航海人的目標。
過去,當我擔任船長一職時,曾看著前任船長在碼頭擔任引水人,能夠感受到他對於這份職業充滿了熱誠與成就感。令我心嚮往之。
我一來到港口,頓時感受到氣氛相當不對勁。
我注意到岸邊停了幾輛救護車和消防車,在這昏暗的環境中,閃爍的紅光顯得相當刺眼。
我將車停好後,挨近事發現場,只見醫護人員正在替一名穿著救生衣的患者進行CPR急救。
我還來不及看清躺在地上的夥伴是誰,隨即被身旁的船員呼喚道:「快點!時間緊迫,我們先去把那艘郵輪帶入港。」
安全起見,我趕緊爬上引水船,心中暗自祈求,眼前倒臥的傷者能夠平安無事。
今晚起了大浪,劇烈的海風導致引水船跟隨波浪上下起伏,對我而言,這是一場硬仗。
我僅靠著引水船所提供的探照燈以及船員手持的手電筒,緊盯著跟隨海浪擺動而毫無規律的登船梯。
郵輪的船員對著我們用大聲公呼喊:「等等聽我們指示,我們減速後,你再趁登船梯下沉那一霎那,跳過來。」
我為了面對這惡劣的海象,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登船梯上,壓根就沒仔細聽郵輪上頭的船員們,所下達的指示。
因此,我自顧自的在心裡數著拍子,趁著登船梯降到離引水船較近時,我直接一躍而上。
海水將登船梯浸濕,包含扶手也是,所以我緊抓著扶手不放,試圖將腳踏進樓梯裡。
殊不知,我才剛將一隻腳踏穩在階梯上,郵輪的船員還來不及回報,船舶在這時突然減速。
這一減速,使得登船梯撞向閃躲不及的引水船側身,導致這一劇烈晃動,讓我整個身子彈了起來,當場脫離登船梯。
我下意識伸長手,想抓住扶手,但,扶手卻隨著郵輪的前進,離我越來越遠。
正當我心裡想著,「完蛋了!」
卻在這時,我感覺到手腕有一股無形壓力,拉了我一把,使我在最後,抓到登船梯後扶手,免於落入大海,被大浪捲走。
原本還大聲驚呼的船員們,見我攀附在扶手上,他們這才鬆了一口氣。
我沒時間處在原地平復心情,畢竟待在登船梯上是不安全的。因此,就算雙腿有些顫抖,我仍費盡所有力氣,登到船板上。
一上到船板,我便癱軟在欄杆邊,郵輪的船員們趕緊遞上毛巾,讓我擦乾早已溼透的衣物。
再接過船員手中的毛巾時,才發現自己的手指正顫抖著,可惜,我沒多餘時間在船板上喘息,必須盡快將船舶引入港口,免得耽誤其他船隻出航的時間。
我進到駕駛台後,船長立即來到我面前,不停地為剛剛郵輪減速的事情向我道歉。
我搖搖頭,要他不必在意,便開始執行我的引水工作。
當我情緒漸趨平穩時,這才發現我妻子原本為我繫在手腕上的護身符不見了。 我細心地檢查周圍,但並未發現類似護身符的蹤跡。
我猜測可能是在攀爬登船梯的過程中,它掉進了海中。
船長注意到我心不在焉,於是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喔,沒有。」我沒有看向船長,而是繼續盯著駕駛台的螢幕,確認遊輪航行的方向。
船長這時對我說:「你的同事還好嗎?」
他這一問不免讓我擔心起剛剛碼頭邊發生的事,便用手中的無線電問道:「剛剛有引水人上工嗎?」
我剛問完,隨即有人回覆我,「有,他剛剛要爬上梯子時,不小心跌落至海裡,經過急救後,已經沒事了,請繼續往右邊航行,謝謝。」
聽到船務人員傳來的好消息,心中那顆大石頭才真正放下。不得不說,今晚的海象真的很差。
就連這艘六萬噸的油輪也正隨著海浪搖晃著,可見剛剛我真的是險象環生,一旦真的跌入海裡,大概有很大機會難以生還。
至今,我還是不明白能夠將我拉回到登船梯上的那股無形力量,從何而來,實在令我感到匪夷所思。
直到我將郵輪安全地引入港口後,我正順著登船梯往下走時,竟發現妻子替我繫上的護身符就懸掛在登船梯的扶手上。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看著隨風飄盪的護身符。
我嚥下了口水,用著顫抖地手將其取下。看著上頭的刺繡,我很確信,那就是我手腕上所遺失的護身符。
剛走下船,同樣身為引水人的同事,李宏遠船長來到我面前,跟我說:「要不要到醫院看一下同事。」
想當然,我二話不說隨即答應了李船長,順道將護身符塞進口袋裡。
沿路上我不停思索著,我真的是被這麼看似不起眼的護身符給拉回到登船梯上的嗎?又或者只是我再抓到登船梯時,不慎掉在扶手上的?不管怎麼想,風浪如此之大,這護身符卻仍安然無恙地掛在上頭,實在令我稱奇。
一到醫院,我們詢問櫃台,確認廖同事已經轉至普通病房,我和李船長這才放下心來。
我們進到病房,循著房號來到廖同事的病床,才剛走到病床旁,隱約就聽見布簾內傳來窸窣聲,似乎是廖夫婦兩人在輕聲對話。
「你要不要考慮退休啊?都一把年紀了,別再當引水人。這次要不是運氣好,你就是有去無回了,你這樣放我一個人如何是好。」
我跟李船長尷尬地站在布簾外,兩人面面相覷,不發一語,靜待時機。直到廖船長注意到我倆的身影,才趕緊對著妻子說:「有人來了。」
趁這時,我刻意輕聲地說:「是廖文南嗎?」
廖船長聽聞我的聲音,急忙回答道:「是郭晉陞嗎?快進來!」
我拽開簾子,見廖船長鼻孔上塞了氧氣管,廖太太則站在床邊,滿臉憔悴,似乎是急忙趕來,穿著輕便,未上妝。
我對著廖太太點了點頭,她回禮後,轉頭向丈夫說:「我去買點東西,你們聊。」
說完便急忙地從我們身旁穿過,我和李船長露出不失禮貌的微笑後,來到廖船長身旁。
我問他:「廖船長,還好嗎?」
他對我點頭表示一切安好,並說:「謝謝你幫我完成工作。」
「別這麼說,同樣都是引水人,應該的。」我要他別介意。
就這樣我們三人默不吭聲。我猜想,他們或許都跟我在思考同樣的問題。
作為一名引水人,難道錯了嗎?
我們為了確保各國船隻能夠安全進港,並彰顯身為一名島嶼的賓客,這份殊榮不是任何人都能承擔得起,那得經過長期的航海與考試,經歷過大海的磨練,至今才能攀附這個名號,成為船舶的守護者。
我們誰也沒想過要讓親人擔心,只是想把份內的事情做好。然而,這份親情壓力,卻讓我們三人坐在一起,相互苦惱著。
就在此時,我看見廖船長胸口掛了與我相同的護身符,趕緊藉由其他話題來轉移大家的情緒,我便問他:「廖船長,你常到旗津天后宮拜拜嗎?」
廖船長有些驚訝地對我說:「哦,你怎麼會知道?」
我指了指他胸口上的護身符,「我看到您掛著旗津天后宮的護身符。」
廖船長看了一下他的胸口,感慨的苦笑道:「真的是媽祖有庇佑,我落海時,原以為死定了,畢竟那個下海的位置很容易被捲進螺旋槳裡面。沒想到,我在落海一瞬間剛好一陣大浪打來,把我推到船舶外,使我躲過一劫。」
聽到這,我也將剛才發生的事情跟他述說。
他在聽聞後也感到相當驚訝。對於這等怪事,廖船長苦口婆心地勸我說:「不如你休假找一天跟我去旗津天后宮跟媽祖還個願吧。順道問問看,今天的事情是否是媽祖所為,如何?」
鮮少去到廟宇的我,對於廖船長的邀約盛情難卻,只好輕輕點頭表示答應,相約休假時一同前往旗津天后宮拜拜。
休假當日,我們相約在鼓山輪渡站,一同搭乘渡輪前往旗津天后宮。
我領著妻子雅琳來到輪渡站,廖船長已在售票處等候多時。他一見到我興奮的對我招手,我也趕緊回以禮貌性的揮手。
廖船長拉著他的妻子到我面前,說道:「這是我太太,林淑娟。我看時候不早了,我們先一同搭船過去吧。」
就這樣,我們彼此領著各自的妻子,坐著輪渡船前往旗津。
在輪渡船行徑的路上,我與廖船長兩人相談甚歡,指著碼頭外的兩處燈塔,彼此間分享著有關如何調度船舶进入碼頭的經驗談。
殊不知,我們兩人都沒發覺,自己的妻子就看在眼裡。
下了輪渡船後,我們步行前往旗津天后宮,也當作是我們這把年紀的健行。
旗津天后宮,又稱旗後天后宮。於明鄭永曆二十七年所建的「媽祖宮」,是高雄最早供奉媽祖的廟宇。
我們走到廟前,其建築遵循古制,屬南方廟宇建築。進到廟內要從三川門的左邊進去,廟前廣場以紅磚砌成,整體來看可謂是古色古香。
廖船長偕同夫人去點香,我們則是幫他們將買來的供品擺放在桌上。
廟內炊煙裊裊,肅靜又莊重的環境,讓我的心感到祥和。
正當我在享受這片寧靜時刻時,廖船長夫婦將點好的香遞給了我們。我們先到外頭參拜天公,拜完後,我們回到殿內,正式參拜正殿的媽祖。
我閉上眼,誠心默念,將我前幾日發生的事跟媽祖稟報,不知為何,我的眼角泛出淚來,因為我隱約感覺到,那天確實是媽祖保佑了我。
一旁的妻子見我熱淚盈眶的模樣,顯得有些吃驚,頻頻問我:「你沒事吧?」
我對著妻子搖了搖頭,表示沒事。
在完成所有參拜儀式後,我們來到一旁紅漆脫落嚴重的木椅上坐著。我望向正殿上方的匾額,上頭寫著「鑒觀不爽」。
不禁令我想到,「上帝鑒觀應不爽,真偽心腸天總明。」
此意所表示的就是,媽祖鑒察人間,不會有分毫差錯。這讓我不禁感慨,轉身對著妻子說:「雅琳,我還是想繼續從事引水人的工作⋯⋯」
我將前幾日發生的事跟妻子坦白說明,原本怕她擔心,我並沒有告訴她我差點落海的事情。
妻子聽聞後,臉色一沉,廖船長看我把事講開,識相地拉著他的妻子到廟外散心。
我對雅琳說:「不如這樣吧⋯⋯這次我這條命是媽祖給我撿回來的,我們擲杯讓媽祖來決定如何?」
雅琳對於我這個決定沒有異議。
我拿取神桌上的卜筊,雙膝跪在拜墊上,雙手捧著卜筊,對著媽祖說道:「親愛的媽祖,本子弟郭晉陞,出生日期農曆六十三年七月八日,如果你有在廟裡,請給我一個聖杯。」
語畢,我兩手一攤,將卜筊一擲,匡噹一聲,一個聖杯靜躺在地上。
我趕緊拾起,將我心中所疙瘩的事情,一五一十跟媽祖訴說,妻子則陪同我跪在一旁靜靜聆聽。
我先問了媽祖,「前幾日差點落海的那晚,可否是媽祖幫了我的忙。」
毫無疑問,媽祖直接給了我一個聖杯。
我不停磕頭敬拜,感念她的顯靈與幫助,讓我幸免於難。
隨後我問媽祖,自己是否該退出引水人一職,得到的卻是一個笑杯。我滿臉疑惑的看著妻子,妻子也是搖搖頭,不明所以。
我思考了一會兒,問媽祖:「您的笑杯是否指的是⋯⋯我心中已有答案,不用再擲杯了。」
果不其然,我一擲便擲出了聖杯。
雅琳也看懂了,露出一臉不捨的神情對我說:「我尊重你的決定,只是,如果感覺自己不能再勝任這個職務,請你答應我,就不要再當引水人了,好嗎?」
我面帶如釋重負地微笑對她說:「好,我答應妳!」
就這樣,我牽著雅琳的手,一同步出廟口。廖船長看我神色輕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看來,你把心中的問題處理好了呢。」
「多虧了媽祖,讓我的心緒安定了不少。」
回程的路上,我看著遠方的海岸線,一艘艘如豆芽般的船舶,再度離港。身為一名引水人,我是感到驕傲的。這不單是背負著這座島嶼迎賓的使命,更是讓每艘出海及進港的船舶感到安心的職業。
雖然我不知道未來還可以引領多少船隻進出港,但至少,在媽祖的庇佑下,我相信每艘出航的船舶都會平安順利的。
我們不只是媽祖的嬰仔,媽祖也如同我的職業一樣,也是船舶的守護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