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畫像》是我去年的重點書單,原因之一是賴香吟,原因之二是榮獲2022金典年度大獎。而我在2023年的此刻,與陳列的《殘骸書》與韓江的《永不告別》一起讀完,感覺更完整了。
韓江在《永不告別》的白,是暴風雪席捲而來的無有生恐懼,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焉知生死,賴香吟在《白色畫像》的白,是刻意留白的子不語,是經過路過終究沒走過的白色荒蕪。我以為,兩人的文筆調性節奏雖然完全不同,但都呈現了一種意象,一種無法直言抒己,刻意繞路的印象派風格。
小說家清楚自己在創造的是文學,而不是補遺:
這兒也並非要做歷史、政治補課,而是來到文學,我想探問日常、真實的人、亂七八糟的情緒、早到或遲到的領悟:無論怎樣的年代,總不可能鐵板一塊,亦不可能人人心靈扁平。
但,賴香吟的淡筆,日常生活細節的白描,都讓時代顯得更模糊,更像霧中風景。
清治先生是努力向學,為了讓家庭有更好生活而選擇公教生涯的,父輩的記憶;文惠女士是為家庭犧牲奉獻一生,數十年在不同身份地位省籍家庭幫傭的,歐巴桑本省母親記憶:凱西小姐是知識階層家庭,良好出身加上出國深造,卻遠離海外政治運動的,知識份子記憶。
比起挺身反抗的、參與政治運動的、位居政治核心的、改變社會風向的大寫人物們,這些人物們的記憶總是不足以道,總是缺席在歷史記載的核心。賴香吟用更多的氣力,盡可能揣摩瑣碎的生活細節,用更多物件、飲食、音樂等物質,還原這些小人物從現實中看不透的理想性:到底他們這樣做,為的是什麼?主角們沒有想透這些身旁人的際遇,作者也沒有說透,剩餘的都留給後代的我們。
即使盡量的用不同切點來呈現不同視角,但人物氣息都是靜守本分、節制有禮、含蓄內斂,自言自省的內在世界裡,外在依然是模糊的白。
或許,這刻意的淡泊,是為了形塑這個時代下的非自我,但或許,讓人讀得更悶氣,氣惱這些生活群像比較接近真實,人像是被悶住頭一樣看不清世界時局的變化,這些我們所亟欲知道更多的當下,於他們無關,因為別過頭就可以繼續生活,日子依舊尋常,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賴香吟隱隱呼應了漢娜・鄂蘭所稱平庸的邪惡,來自平凡而無奇的尋常人,白色恐怖歷史之下選擇以他們做為主角,不是強調邪惡,而是認真描述了平庸,平庸如他們,一如我們。
我們是歷史的延續,我們延續了小寫人物的生活記憶,與真正使用的語言。
語言的嘗試是這一本作品很重要的挑戰,說重要,因為要寫得好看,好難。一來我們都不是受過訓練的母語讀者,賴香吟也不是母語寫作者,這兩相初體驗,都是盡量努力,盡量理解,盡量運用語言加強故事的轉折起落。
不好讀,不是作者的錯,也不是讀者的錯,所以我們要努力的嘗試,再努力的修正,總有一天可以還原我手寫我口的語境,我不會因為我讀不到語境而評論好壞,但我願意把我的閱讀當作是對未來文化創作的投資。我賭會更精彩。
最後,《白色畫像》是賴香吟刻意為之的提醒,是一部沒有白色恐怖的白色恐怖小說,文學可以探問不同生命的刻度,文學可以放大記憶的背光,令作家更在意不是直指真相的形式,這些已經有了充滿煽動情緒與悲情控訴的歷史小說,賴香吟想要的文學追求,是在充滿想像與詮釋的白色畫布的歷史上,特意再以籠罩在白色的平凡人物抹上,歷史與人物之間,白色與白色之間,才是記憶的無限延伸,我們只需記得,白色也是一種選擇,一種色彩,剩下的,都是其次了。
餘溫度:🤍🤍🤍🤍
白色畫像|賴香吟|印刻|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