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政治立場的人,會去讀賴香吟的《白色畫像》?

2023/01/08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圖片取自KOBO網站,請大家支持電子書
(本文中的意識形態,偏向於政治層面上的定義:「所有政治運動、利益集團、黨派乃至計畫草案各自固有的願景」的總和(維基百科))
賴香吟的《白色畫像》用三篇故事來描繪白色恐怖時代,一整代的倖存者對於統治者的壓迫與少數人的無效反抗,被迫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壓仰與遺忘。用我慣用的簡單比喻,就是被殺雞儆猴之後,那群被警告過的猴子、和他們的猴子猴孫們拼命想忘掉那些慘死的雞、最後連看到肯德基炸雞廣告都會害怕到漏尿的悲慘故事。為什麼這些猴子猴孫們到今天還會這麼害怕?因為當年執行殺雞儆猴任務的那些人的徒子徒孫,現在仍然活躍在政治圈,甚至還拒絕轉型正義的進行,所以把《白色畫像》視為過去式的人,實在是太樂觀了。
《白色畫像》用了相當寫實的筆法來重現當年的場景,和其他類似作品不同,它聚焦的對象不是那些少數挺身反抗的人,而是大多數被迫袖手旁觀的人。作者的後記提出了以下的自問自答:
…白色畫像,以白畫白,是否真能讓人看見什麼?清治先生、文惠女士、凱西小姐,人去已杳,留下故事或畫像,以靜制動,似假還真;真相凌亂而殘忍,也因為殘忍,發生當下人們往往別過頭去;故事,就當作回頭看一眼吧,畫像總在觀者與之對視當下甦醒,萬語千言,他/她們即是我們,至少我們是他/她們的延續,喚醒記憶並不是不可能的,我們要它,它就來了。
儘管作者並不希望讀者以「意識形態先行」的習慣來讀《白色畫像》(見賴香吟的訪問),但是事實上讀者如果沒有相當的意識形態,連拿起這本書都是不可能的任務,更別說要去讀它了。以我自己的觀察來分析,以下幾類人絕對不會去讀《白色畫像》:
  1. 認為二二八死傷數字太誇張,認為白色恐怖其實沒那麼恐怖,都是有心的綠營人士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而特別誇大的政治謊言
  2. 認為白色恐怖是為了反共的不得已手段,兩蔣總統的高瞻遠矚讓台灣渡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就算白色恐怖傷害了大部分台灣人,也是功大於過,不該再去追究
  3. 白色恐怖早就過去了,還去談這些做什麼?
因此,到底是什麼政治立場的人,會去讀賴香吟的《白色畫像》?說來非常的弔詭,就是一直對白色恐怖耿耿於懷、支持轉型正義去釐清真象的人,也就是充滿特定意識形態的人(像我自己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對於黨國教育、國家機器監控國外留學生等事蹟都已相當熟悉,讀《白色畫像》對這些人來說不會新增什麼資訊,甚至會有點失望於賴香吟刻意節制的筆法,讓一切只停留在重現當年的場景與境遇,宛如一壺沒有燒開的開水,有點可惜。
所以再回到作者期待的「不以意識形態先行來讀《白色畫像》」,這會是怎麼樣的讀者?在此書出版的2021年以前完全不知道什麼是白色恐怖的人?多年來因為種種原因完全不想碰白色恐怖、但是看到《白色畫像》卻會想拿起來讀的人?父執輩為白色恐怖所苦,自己卻完全不了解白色恐怖的人?在今日資訊如此流通的台灣,找得到這樣的人被「喚醒記憶」嗎?
《白色畫像》寫得非常細膩,三個故事都扣人心弦,基本上我是相當推薦的,但是作者的意圖讓我非常困惑,尤其對於「不以意識形態先行」這個閱讀的建議感到不可思議,除非是機器人,不然在每年的二二八紀念日、看電影《返校》或是《流麻溝十五號》,都會被當年的殘忍不人道嚇到腿軟,一定會開始質疑當年的政府到底濫用權力做了多少壞事?受到這樣的刺激還不會產生特定的意識形態,應該是心裏生病了吧?
余英時教授曾經寫過一篇收錄在《歷史與思想》的文章《史學、史家與時代》,這篇文章在討論一個大哉問: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完全客觀的歷史?也就是說,透過這種客觀史學,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個完全客觀的金科玉律,放諸四海而皆準?結果余教授引用Mazzini的結論來打破這個迷思:
我讀任何歷史家的書,只要讀上二十頁,我馬上就可以看出他個人的觀點。這種說法,是相當有道理的。儘管你嘴裡說要客觀,你盡量地希望沒有主觀,可是,你的教育,你的背景,你的價值觀念,無形上都影響到你對於史料的選擇,對於問題的提出,甚至於問題的提法。所以,歷史學上有一個主觀的因素,解釋性的因素,這個因素,是驅除不去的。只要有史家在,就沒有辦法完全去掉…
把余教授的對客觀史學的結論,套用在更強調主觀性的文學上,我們就可以大聲的說:世界上沒有完全客觀的文學!儘管作者拼命的想寫出不帶任何偏見、以客觀的角度完成的文學,但是讀者畢竟是人,我們光看組成作品的基本材料時,就已經做了價值判斷了;更不要講閱讀的過程中,必須要用自己的觀點重新詮釋、理解作品的內容,在此同時,意識形態早就無孔不入了。
我可以理解賴香吟所受到的壓力,如果自己的作品只被台派偏激份子所喜愛,那麼以後要在華語圈出文學類的書就會很難了,必須兼顧政治光譜另一端的讀者,才不會被稱為「台獨作家」。但是兩邊想討好的情況下,卻兩面不是人,台派讀者覺得寫得不夠深入,另一派的讀者根本不想拿起來讀,與其這樣,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寫這樣的題材,才不會這樣綁手綁腳,不是嗎?
但是我肯定賴香吟的勇氣,在這麼扭曲、極度去政治化導致泛政治化的文壇,光要寫這個題材就困難重重了,在突破萬難之下可以有這樣的成績,已經非常令人驚豔了。重創台灣人心靈幾十年、至今仍徘徊不去的白色恐怖,如果在解嚴後的二十一世紀還是文壇的禁語、還是作者們不敢碰的政治禁忌,會不會到我們已經化成灰的二十二世紀,我們的子孫們還在擔心白色恐怖無所不在?與其到時候我們的幽靈在花葬區、樹葬區氣到七孔生煙,不如現在就好好的來面對台灣尚未走完的政治之路,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好好的跟白色恐怖作個了斷,並且支持願意走出那困難的一步的作者們,與他們並肩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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