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來自克羅埃西亞的作品大致描述,一名男子布魯諾的弟弟——達米爾某天試圖結束自己生命未遂。布魯諾與母親都試圖協助他。但在往後的24小時中,他們不斷為狀態不穩、精神逐漸與家人遠離的達米爾擔憂迷惘,另一方面,在陷入緊急狀態時,眼前警察與醫療機構的行政流程,更讓身為家屬的他們內心焦慮。人類難解的心靈終究無法掌控,其後走向生命的潰散別離。
電影的導演兼編劇為尤拉伊勒羅蒂奇(Juraj Lerotić),同時他也演出片中的兄長布魯諾一角。這是他首部長片作品,然而片中的場面調度卻精巧成熟,讓人驚艷。也因導演透過畫面表現的方式,讓此電影更加讓人感到其中深層的情感與心痛。
剛好最近有位學電影的朋友分享了關於一部影視作品中「視聽語言」的重要性。
什麼是視聽語言呢?其包含一部電影當中的視覺與聲音構成,如場面調度、音效設計、配樂等。如果不要使用專有名詞,大概可將其理解為一套系統。受眾視覺所見以及耳朵聽見的所有內容,背後是如何經過設計與安排,以去達到激發觀影者之感受或傳遞訊息等目的。
當然,藝術作品的傳播並非電腦系統運作。創作者或團隊從構思到完成作品就可能經歷目標與實際成果落差的轉化,更別說每位觀眾於欣賞後所產生的感受與解讀一定也不同。因為細觀每個人都是獨立且相異的個體,擁有一無二的人生歷程。
以上描述的內容看似好像有點多餘——影視作品不就是以聲音跟影像構成的內容嗎?此外,每個人看完後各有想法也是很正常的情況吧?
從小,我的生活中就有錄影帶、電視、光碟,再到後面興起的網路影音平台。我作為觀眾很長一段時間,但卻很少意識到戲劇類的影視作品中,其實有不同說故事的方式。
像是以美國好萊塢為主的商業作品中,很常使用「三幕劇」架構來打造劇本,並運用敘事蒙太奇手法按照情節時序、事件因果關係等,來組合鏡頭並引導觀眾理解劇情。這也是多數觀眾最熟悉、也容易理解的作品類型。
該位朋友進一步提到,也因為這種形式作品的普及,某種程度也反過來形塑了一些觀眾對於電影的鑑賞標準。這些觀眾會以「好故事劇本」做為評斷好電影的依據,而他們心中對於故事的藍本也就是前述的經典款。
然而世界上的電影並不是只有一種類型。此外,我們也可以先不過度依賴劇本情節結構、對白等元素來理解電影或執著於標準解釋答案,從而重新專注於視聽語言如何表達,並去好好感受一部電影。
帶著這樣的預備心,我欣賞《幸福的所在》時收穫了很深刻的觀影經驗。
根據文宣,此故事乃發源自導演尤拉伊勒羅蒂奇的真實的私人經驗。但此影片不走一般商業電影的手法,如安排具有起承轉合的故事結構,用情緒化的演出、配樂、剪輯或對白來拉升戲劇衝突。在台灣的情境中,最容易想像的就是電視「新聞」畫面——當親屬在醫院,一個不順心就要跟醫護人員輸贏,或有些渲染精神疾患者表現的報導。當今在新聞台播放的內容時常比戲劇更具戲劇性。
電影開場便是個固定的大遠景鏡頭,拍攝一寧靜的社區,當中有孩子在玩耍,還有住戶跟狗狗進出。接著布魯諾從畫框外狂奔進入並往大樓而去。在被建物之遮擋處,隱約可見他拼命要進入。此時音效隨著他破門進入上樓發出腳步聲而漸大。《幸福的所在》並無運用任何配樂,反而是運用環境音與音效來配合畫面敘事。
類似開頭的大遠景 / 遠景後面也會出現,人在其中的布魯諾總是顯得十分慌亂而無助。此外,導演在呈現警察與醫療人員的制式化與疏離感時,幾乎都採用開放景框的影像敘事方式。布魯諾與母親時常在跟景框外的人員對話,或有相關人員會進出景框,最後僅留下主要角色於畫面中。
電影亦在畫面Z軸跟構圖上有所表現。此片不是一般電影那種水平更長的片幅,當場景在醫院或住家等室內建物當中時,有許多畫面構圖會出現垂直線條的限制感與分割感。
此外,還有畫面中的Z軸運用。透過鏡頭景深、透明玻璃的重影、壓花玻璃後模糊的身影等方式表現,除了布魯諾與媽媽面對機構時,片中的達米爾有時會被擺在Z軸的位置,跟他的親人不在同一條水平線上。尤其是他當下生命的最終一幕,他直接成為玻璃倒影中的虛化人影,任憑對面的家人跟醫生如何關切,也無法有效互動。明明此時出現的醫生大概是全片中感覺最主動且親切的一位,但無力感卻透過畫面蔓延著。
特別想提的是,雖然文宣或一些影評會提到片中呈現了警方與醫療機構的冷漠,但我想這不一定要做批判性的解釋。畫面表現上,導演沒有針對這些有關人員給予特寫。更多時候因攝影景深虛化或在場面調度下,他們是「看不見的一群人」,頂多就是幾個凸顯他們與主要人物之間關係的中景與中遠景鏡頭。
比起責怪,電影中更多讓我作為觀者體會到,當一名個體與具有特殊性的親屬撞上深具一制性和固定流程的體制時,會有多心焦難受。再配合上演員的演出,如時常被打斷的對話節奏、明明心急又一直試圖保持克制跟禮貌的應對,我更聚焦的反而是主要角色之經驗與感受——那種身為普通人需維繫社交禮貌,抑或透過關係想加速流程、得到關照等等反應,實在太寫實了。
更進一步,當他們前面壓抑那麼久,面對猝然發生的心碎結果,心情又會是如何呢?當人無法從複雜的生命中找到解釋時,唯一能做的也許只剩下找尋這些機構跟人員檢討。也可能比起針對這些警察跟醫護人員生氣,當事人最氣餒的是自身的無力也不一定。
在開頭不久,布魯諾準備跟留院觀察的弟弟道別。兩人在對話過程中,突然就在同一場景切入另一段時空的兄弟對話,此時的達米爾已經過世了。
個人在觀影時,有時遇到一些場景會在頭腦的邏輯思考啟動前,就先被觸動情緒。這幕就是如此。
這部電影不只在視聽語言上表現優異,演員們的演出也十分傑出。明明他們的對白很簡單日常,沒有煽情甚至還沒有邏輯。但面對狀態不佳的弟弟時,布魯諾臉上露出試圖安慰對方的笑容,輕柔說出「沒關係的」,背後藏有多深層的情感呢?有些支持,確實只有親近到一個程度的人願意付出。這段對話,也像是兄長的自我告解與遺憾的修補。
當故事進行到最後,我們隔著帶有距離的客觀鏡頭,見證主要人物面臨悲傷的一瞬,最終定格於去年一切還安好的夏日,然後再回憶起前面這場對話,兄弟兩人用後設的角度聊起那年那月那天的別離。於擺盪的時間軌跡中,身為觀者似乎窺見了更多沒有明說且綿長的哀痛,伴隨深層柔軟之思念與情感。
打從心裡感謝好威映象引進這樣一部同時讓人心碎又感到溫柔之愛的好作品。最後點播一首伍佰的歌曲——〈破碎的收音機〉。
自從你去到一個很遠地方流浪
不知道現在已經變得怎麼樣
有沒有看見輕煙 或者你也不成眠
也許你根本就是看不見
我在的世界一天一天的改變
改變的快要淹沒你清楚的臉
少少的幾個短暫的鏡頭
我努力把它記得很久
如果我忘記 要到哪裡去追求
啊 你是否看得見我
啊 有沒話要跟我說
啊 我沒有為你守候
啊 相思很痛
只是
事情已隔了這麼多年
我的一切已經都全部改變
你的聲音依然聽得見
你是心中破碎的收音機
故意去忘記那年那月那天的別離
那是我生命出現裂痕的日期
甚至於前前後後那段交錯的時刻
用去我所有勇氣
我終於回到同一個地方和你相聚
到時候是不是還記得我
短短的幾個眼神的停留
我一定可以馬上認出你
如果看不到你 要到哪裡去追求
啊 你是否看得見我
啊 有沒話要跟我說
啊 我沒有為你守候
啊 相思很痛
只是
事情已隔了這麼多年
我的一切已經都全部改變
你的聲音依然聽的見
你是心中破碎的收音機
事情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我心中的你都沒有改變
你的聲音依然聽的見
你是心中破碎的收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