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五・四方迷雲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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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然初夏有風姿,河畔長堤柳蔭直。
燕去水輕煙樹軟,雨來舟晚小帆遲。
流光荏苒傷心路,暗影蕭條夢醒時。
始信芳銷人散後,綠條都是斷腸枝。

央金得了旨意,本想儘早帶芙格出宮散心,誰想之後一連數日京師豪雨,好容易捱到天晴,已是七月半盂蘭盆節前兩日,京師寺廟都忙著法會,只有東西兩黃寺是皇家禁苑,平靜一如往常。

央金芙格一早便在吉蘭泰烏雲珠護衛下乘一輛大車出紫禁城,沿安定門內大街一逕往北,出安定門後又更行向北,不疾不徐走了大半個時辰,終於來到西黃寺。吉蘭泰在馬背上一望,寺前空場寂然,周遭黃櫨滿樹圓葉尚未轉紅,數日大雨一洗,更顯得青翠欲滴。他與烏雲珠一同下馬,要護持央金芙格入內,央金下車卻道:「這位大人,能否和你打個商量?」

吉蘭泰不明其意,拱手道:「請賜教。」

央金指著芙格道:「這是和碩純禧公主乳母,文殊皇帝讓她陪我來禮佛,我看時候尚早,不忙著進去,能不能借你的馬,讓她溜一會兒?」

吉蘭泰知道和碩純禧公主本是索額圖長子格爾芬的女兒,先為恭親王收養,後來又讓皇帝收為養女,強褓中便已冊封公主,也曾耳聞格爾芬和成德一段恩怨,聽央金這麼問,轉頭一看,芙格眉眼之間與成德約略相似,登時心中一凜,暗想,公主乳母莫非便是生母?若是如此,她便是奉旨與格爾芬成親的英親王孫女,那就是成德的表妹了,聽說他倆本有婚約,卻因大汗指婚拆散,當年成德重病,據說與此有關。他再一打量芙格,雖是花容月貌,卻面露病容,頗有懨懨之態,想來深宮歲月難熬,當下起了同情,便點頭道:「旨意雖無這一條,但溜馬片刻無妨,只是得讓我兄弟隨著保護。」他手一擺,烏雲珠復又上馬,在馬背上對芙格拱手道:「請嫫嫫上馬,容我隨侍。」

芙格驚喜萬狀,上馬後在廣場上小跑一圈,又讓烏雲珠跟著,在外頭大街跑了幾趟,這才回到寺前。吉蘭泰一看,芙格氣色果然好了許多,又聽央金笑道:「總說心病難醫,可一旦對症,見效竟如立竿見影。不如這樣罷,你們一人還陪她多溜一會兒,一人陪我入內便行了。」

吉蘭泰點點頭,拿手一比,讓烏雲珠還陪芙格溜馬,自己護著央金進了山門。西黃寺堪布得了旨意,知道今日不同尋常,是宮內女眷代替皇帝禮佛,早已支開眾人,山門以內都不見人影。吉蘭泰二人一路上到大雄寶殿,只見正中是達賴喇嘛法座,西側供奉釋迦牟尼佛、阿彌陀佛及藥師佛,東側供奉強巴佛、十一面觀音菩薩、四臂觀音菩薩,兩側還有大小佛龕,供奉蓮花生、宗喀巴、阿底峽等大師。央金點起一支線香,在殿內席地盤腿而坐,低聲誦經,一支香燃盡,又點起一支,如此用盡六支香,已是午時前後,便稍事清理,又循原路離寺。

芙格久不跑馬,突然有這兩個多時辰鬆泛,氣色固然好得多了,卻有些體力不支,坐在車裡歇著。央金也想回宮前四下溜溜,吉蘭泰便讓她騎烏雲珠的馬,自己騎馬陪她走走。兩人往北跑了二里地,又再折返,回到西黃寺前,只見兩個藏人比丘抱著各色花朵,放在山門階下,她一時好奇,便下馬上前問道:「格拉,你們這花兒贈佛麼?」

那兩人回頭見她藏人裝束,衛藏口音,其中一人便答道:「這是給貝瑪喇嘛祈福的花朵。」

央金奇道:「你們認得貝瑪喇嘛?何以為他祈福?」

那人答道:「我們是五門廟的比丘,曾受貝瑪喇嘛許多幫助,他閉關多年,最近忽然有此傳聞,說喇嘛圓寂多年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們來問堪布,卻總得不到回答。」

央金頓時臉上變色,問道:「誰說貝瑪喇嘛圓寂多年?」

那人轉頭一看,見吉蘭泰烏雲珠靠在馬旁輕鬆說話,並不注意這邊,便壓低聲音道:「當年貝瑪喇嘛應大學士索額圖之邀來京,聽說大學士犯了文殊皇帝忌諱,皇帝不殺大學士,卻賜死貝瑪喇嘛,對外只說喇嘛來西黃寺閉關。」

央金又追問細節,但這兩名比丘所知有限,許多細節都答不上來,不久便告辭離去,央金這才默默上車,在兩名侍衛護送下回到紫禁城。

這日康熙處理政務甚是繁忙,直到將近酉時才召吉蘭泰二人入內,聽說央金果然如他所想,讓芙格溜馬散心,不禁一笑,揮手令他二人退下,回頭吩咐梁九功道:「配殿那幾樣藏點,你命人每樣送一份去壽三宮給央金。拿朕那個寶藍地纏枝番蓮掐絲琺瑯多穆壺裝酥油茶,其餘糌粑、芫根和羊肉,拿幾個淺藍地掐絲琺瑯梵文高足碗裝。」又道:「她若不太累,讓她用了晚飯過來,我有話要問。她若累了,今日便歇著,明日再來。」

梁九功領旨去了,康熙又在御案後續批奏摺,過了小半個時辰,這才入配殿用膳。他拿青稞糌粑蘸著酥油茶吃了兩塊,又吃一片烤羊肉,命人將東西都撤下,只留一壺青稞酒,也不要人伺候,自己在大鏡前拿涼水洗臉,才換上一襲月白色暗花常服袍,大襟還敞著,從鏡裡看到央金跨入配殿,便回頭笑道:「不累麼?既來了就坐罷。」

央金走到他面前,伸手要替他扣上大襟,口中道:「怎不喚人伺候?你自己恐怕打理不好罷?」

康熙被這舉動弄得一愣,旋即將她手拉開,笑道:「老讓人伺候也覺手腳不利索。今日刻意不要他們。」

央金抽手退開兩步,康熙便自己將大襟扣妥,繫上腰帶,掛好蟠龍藻井玉佩,抬頭笑道:「隨我炕上坐。今日累你不少,別鬧虛規矩了。」

他二人在炕上盤腿坐了,康熙便道:「方才問你的,你還沒說呢。」

央金答道:「實話說,今日不只去禮佛。近日公主乳母委頓得很,卻是心病不是身病,與久在深宮頗有關係,因此我便自作主張,向你的侍衛借了馬匹,讓她趁我入寺念經溜溜馬。你那兩個侍衛都是好人,乾脆應允了。」

康熙微笑道:「你既這麼說,改日我賞他們。」

他見央金半低著頭,臉色略顯蒼白,便問道:「你是不是累了?累就不必趕今日過來。還是今日吹風著涼了?要不我命人燙燒酒來?」

央金搖頭道:「我不累,只是去到西黃寺,不免想念我哥哥,也不知何時相見。」

康熙一時語塞,片刻後道:「等他出關⋯⋯就見著了。」

央金抬頭道:「他出關便會來見你罷?你可得馬上告訴我。」

康熙勉強點頭一笑,說道:「那是自然。」又向案上倒了一碗青稞酒,說道:「你臉上沒血色,吃一碗青稞酒,多少活絡一些。」

央金接過,又見案上只這一個掐絲琺瑯酒碗,便又雙手捧著那碗遞還康熙,說道:「文殊皇帝先用。」

康熙一笑,接過酒碗吃了兩口,說道:「我已吃了兩口,難道你還真從這碗裡吃酒?我讓人再拿酒碗來罷。」

他放下酒碗,抬頭要喚人,眼前卻模糊了,睜大眼睛再看,殿中一切忽大忽小,竟沒個定形,正自困惑,便聽央金道:「文殊皇帝,你有什麼事沒告訴我?」

他轉頭望向聲音來處,眼睛卻認不出人形,只見滿殿燭火金碧輝煌,同時又有黑影幢幢,知道情況不妙,一咬牙想起身,竟無從施力,反而一陣暈眩,昏沉間隱約聽見央金道:「今日代你禮佛,沒想到在西黃寺外,聽說你殺了我哥哥的傳聞。你老實告訴我,有沒有這回事?你實話實說,我就給你解藥。」

康熙聽她語帶威脅,雖然渾身乏力,眼前模糊,且喉頭一陣陣發澀發緊,出聲有限,還是不肯服軟,答道:「你當你和誰說話?你既用藥,我絕不回答你。」

央金道:「你這麼說,可見是真的了。你殺了我哥哥,還把我留在這兒,三天兩頭,對我當面扯謊⋯⋯」她停頓半晌,再開口已帶著哭音:「我當你是好人,是好皇帝,誰知道你是個騙子!」

康熙對她本已抱著歉意,被這話踩中痛腳,頓覺十分侷促,一口氣接不上,幾乎暈厥過去,好容易緩過氣來,眼前恢復清晰,他卻不在乾清宮內,似乎置身一陌生寺廟,寶殿上並無燈火,黑暗中隱約有金燦光彩,大殿彼端一扇紅窗大敞,窗外戴雪高山反映月光,亮得炫人眼目。他滿心疑惑走到窗邊,看著起伏山巒雪景發呆,忽覺有人從背後環抱他腰身,喚道:「三阿哥。」

|| 未完待續 ||

央金在西黃寺山門外有所聽聞,當日又有機會到乾清宮,自然要向康熙問個明白。不過她十分謹慎,並不因為驚詫悲痛便下殺手。
Raimond Klavins/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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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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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煦裝病,直到船停淮安才出來,藉口上岸尋醫抓藥,實則帶著兩封寫就信箋進了淮安驛,以密旨欽差身分命人加緊遞送,一通回送蘇州,向曹寅說明途中探得沈宛下落,一通遞到京師給成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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