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愛是一把槍》之後,我陷入沉思,這是一部讓人看不到人類之愛的電影,即使李鴻其在片名第一個字標上愛,卻屢屢將我拽入命若危弦的觀影過程,凝視主角番薯沉浮於無計可施、也無可奈何的宿命裡,濃韞如未醒的夜色。
看起來成日在東北角小鎮𨑨迌的番薯,人生初始就被媽媽帶去算命,一錘定音,人生缺水。電影第一幕便是他自言命運如此,於是他自幼就搬到阿嬤家,務必在不缺水的環境下長大。這樣的人,在同學烤肉會烤到一半,聽嘸,便獨自撐傘在一旁,同學過來,三兩句挑釁,問他「一趟牢獄出來怎麼沒變大哥?」,再一句就是「你租雨傘給人家是能賺多少錢啦?」。對方質疑他過去敢吸冰毒敢拿槍,現在就不敢。番薯翻臉,不是因為敢不敢的問題,而是對方拿槍指向他再也不想回頭的地方。
一路以來,番薯從綽號到結交的朋友,自我認同到生活方式,無一不是被人捏著槍管,逕自決定他該往何處去。這之中牽扯不清的複雜關係,番薯都曾試圖去靠近、理解,雖說實實捏在手裡的只剩槍管子,可他仍藏著不用。平常番薯能使弄的是打火機,不論身在何處,他習慣來一管菸,不是危險的冰毒,僅是菸草。每次熟練點火,深吸一口,氤氳漫漶,再無解都多了一縷輕煙,彷彿當番薯煩惱時,唯有一次吸吐才能帶著他逸離頻頻出現的「框」。
番薯的家是偌大的門框與烏龜缸,進出的是獨來獨往的人與龜。前女友工作的檳榔攤賣的是穿破透明櫥窗的窺看,但她拒絕與番薯說清楚道明白,誰辜負了誰,就在門的一開一關間,巧妙地隱去了部分對話。
最讓人難忘的一場框景是七號同學側身搭坐在自家窗框上,她優雅吸食,而番薯一吸完便開始崩裂,斷續在語焉不詳中,吐露了真實的情緒,這是整部電影中最貼近相互剖白的一場戲,其餘,番薯都被框限在失語狀態裡。以此反推,就能發現番薯在多數情境下除了自語獨白,並沒有誰可以好好說話,出現在他周遭較親近的人聲,若非主動攻擊挑唆如帽子,要不則是虛言假意如里長,以及氣急敗壞如女友。對番薯來說,或許他想說的都未有機會真正表達,來自四方連珠炮似的言語便朝他射來,他懂得閃躲反擊或虛與委蛇,卻離真心話有大段距離。
或許如此,這部電影存在不少:有聲音而無對象,抑或留存聲音而刻意挪開鏡頭的畫面。其中一種聲音傳達孤寂,是番薯與母親的單向對話──電話答錄機響起母親的聲音,問番薯有沒有錢。電影後半段,番薯打了通電話給母親,表示會匯錢過去。
母子對話只以手機或電話答錄機呈現,隔離又疏遠,另一類聲音則殘酷無比。我想,沒有人能忘卻帽子襲擊里長時,使勁咚咚敲著腦殼的聲音,也應該沒有人會忽略陰鬱暗藍海邊的連串槍響。早前帽子在番薯家試槍時,似乎就能在番薯大喊「放炮」的假訊號時猜測,未來這把槍的主人會真的不顧一切地使用它。槍身的存在就是製造出致死聲響,只是沒想到,堤岸邊,萬物濛灰暗藍的天色裡,番薯真解決了黑幫老大。
這名出獄後試圖返回正常生活的小鎮青年,身邊所剩最有價值的是一把槍。最終,他以生命最具價值的執念,交換了這把槍的射擊。
番薯舉槍之前,我曾一度以為,不得不又跟帽子混在一起去討債的人,就註定乖乖蹲回老地方。但回頭一想,番薯是時不時懷念跟七號同學放煙火的番薯(還燒毀家裡窗簾),是捨掉彈琴技藝、選擇燒掉風琴的番薯,更是被誤解了,遂將一疊鈔票扔進風琴火堆裡焚毀的番薯。
他是個敢對生命重要事物點火的人。
亡命本色,是否才會戀上煙花紅似火,註定稍縱即逝?「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放煙火?因為我喜歡把秘密藏在黑暗裡,然後在煙火點亮的那一刻,永遠忘記它。」七號同學是這麼說的。國中一起翹課,一起到海邊放煙火,由光珠、火藥和引信組成的煙火,從火苗順著導火線引爆火藥,才能推進升空。電影中,不論是兩人一道,或番薯獨自施放,各角度下閃瞬的燦爛似乎暗指二人的將來,各懷秘密,走入黑暗。
人的命運,縱能透過八字五行來算盡相剋相生,實際上根本是另回事。
「小時候,我媽總是跟我講,算命的說我命中缺水。所以在我五歲的時候,她把我帶到海邊讓我跪下,認大海為乾媽。這樣,就能解決我命中缺水的問題,而且未來,我必會是『大將之才』。」番薯依照這樣的方式被養大,只有國中畢業,還在監獄待三年。出獄後,工作是在海邊租人遮陽傘,閒暇眺望的景色是龜山島與太平洋,賺一百、兩百元。他或許相信母親跟算命的話,只是,他的本質更似一團悶燒的火,尤其在他備受輕視辜負,面對沒有良民證就找不到工作,想售住屋卻被嫌棄地處偏遠,他就有火。
火為催命符,水是救命符。
火裡來水裡去的番薯,連綽號來由也不光彩。當年七號同學發現偷番薯一舉,開始改口稱他番薯。「我其實很不喜歡這名字,每當別人喊起,我總覺得自己做壞事又被發現了。」人人都無所謂地拋給番薯一道陰影,細數來皆是遺憾。除了綽號,母親賭輸醉酒時據稱擁有的信義區房子、搞不清當年為何轉學的七號、甩不掉的損友帽子、承諾會清理海邊垃圾促進觀光的里長候選人⋯⋯。懸而未解的謎大概從番薯小時候就開始,他應該分不清,將他送往鄉下給阿嬤究竟是母親懶得撫養他,抑或真的想讓他過得好。這種事的真相,往往套上宿命論,好像就能唬弄過去。
是嗎?
再也不想湊合下去的番薯,最後在海邊放了一場煙火,足夠讓人記得一輩子的煙火。他要大海見證,就算他一輩子不可能成為將才,他還有抵抗狂奔的力氣。他有一條命讓槍口找,他是自己的導火線與火藥。如同他載著七號同學,歪歪扭扭迎著風,隨口說出的陷阱與子彈。預言的幸福美好從沒有到來,犯了錯的人,就算活著也沒有更好的命運。
死在海裡,只有大海深深擁抱了他,番薯命中再也不缺水。浪潮滾沙靠岸,景框再不限縮,海灘上遍布垃圾,水聲荒蕪。
我想起那張騙番薯的嘴,此後再也不能騙人,謊言落幕,鏡頭一轉,田埂旁落地的幾顆番薯,竟透出畸零寂寞的色調。
劇照提供/好威映象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