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夏夜,尋常豎立著電線桿、路燈的台灣街巷,遠遠的摩托車駛來,白色小點,劃破了道路,慢慢慢慢逼近眼前。我們都在等,是誰,為何而來,要往哪去。直到看見噴濺的血跡,佈在慘白的衣領,頸項,像迎風打上臉龐的雨絲,連帶讓凌亂的髮際微濕,彷彿剛經歷一場洗禮,用血和水,既是毀滅又是重生。
這是《小雁與吳愛麗》的開場。看主題,好像是一部沉重的電影。家暴,弒親,拋棄,不被愛的孩子,被留下的人。
但奇妙的是,無論過程還是結尾,都不曾真正讓人感到絕望。每一次的拒絕和衝突,過後總有緊跟著的,一點溫暖、善意、眼裡的柔和,帶著小雁往前一點,再一點。雞排攤的學弟,轄區的員警,表演課上的同學老師,甚至是在相似命運裡輪迴的母親,終究還是為女兒,有了一次近乎毀滅的斷捨離。
比起恨,電影裡更多的是愛。
我想,身兼本片編劇的導演林書宇,是走過生命幽暗,還是很相信愛的人吧。
相較於一般探討家暴的電影,聚焦在暴力當下。《小雁與吳愛麗》裡的父親,在實際和意象上,都是從起初就不存在的形象。小雁和母親的關係,才是整部片的主軸。它著力在暴力遠去後,仍舊受困的心靈,明明可以簡單正邪二分的對立,去處理同為家暴陰影下,理應站在同一陣線的受害者。施暴者不在之後,她們的日子應該就要雨過天青了吧?從此能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吧?
但《小雁與吳愛麗》的寫實和細膩,就在於它面對了事實上並沒有從此以後就怎麼樣,也沒有理所當然能夠幸福快樂這種事。暴力最深的影響不僅是當下的身體疼痛,還有漫長的,或許終其一生不會泯滅的自我懷疑,以及人與人之間,親情,愛情裡,安全感的缺失。如同小雁即便知道母親也是受害者,仍然不能迴避內心深處對母親的責難。比起父親,她更想恨的可能是母親,為什麼母親選了一個這樣的男人?為什麼母親要把她生下來,讓她在不幸的家庭成長?為什麼母親不逃離,連帶讓她也斷不開這層畸形的關係?為什麼最終承受如此巨大代價的人是她?
傷害,何嘗只源於直接的暴力?
這是小雁無法在自己腦內理清說清,也無法和外人言明的複雜情緒。母女間的互相羈絆,互相怨懟,又互相拯救,都不會因父親過世和八年分別,就變得不同。
所以當表演老師讓大家練習,以台詞帶入情緒,她在鏡子前練習的是:
「我討厭妳,吳愛麗。」
吳愛麗,是母親,也是她自己。
像一個玻璃的兩面,明明看出去該是另一個人生,該有另一個人生,卻怎麼都像重疊了一樣,相似的令人厭惡。如果母親的婚姻是一步錯步步錯的失誤,猶如親手把自己推向深淵喪掉原本可以有的幸福,那麼小雁呢?她的人生走到這裡,部分也是自己的選擇,縱然她說不後悔,但為什麼,還是得不到內心真正的平靜?
面對自己,面對母親,她都做不到無怨無尤的愛,又到不了直直墜入懸崖粉身碎骨的恨。以台詞帶入,讓自己相信,就意味那尚且成為事實,只是她寧願,寧願不管不顧的找一個人來恨,來責怪,彷彿這樣就能讓一直以來走在邊緣搖搖欲墜的心,踩得踏實。
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模糊?為什麼不能簡簡單單的,愛就是愛,恨就是恨?為什麼事情總難尋一個明確的因,明確的果?人們為什麼總會傷害自己最親近的人?
起初看到走進表演教室的吳愛麗,有點羞澀地介紹自己是Allie,你當真以為那就是平行時空裡的另一個人,靦腆的笑,繞口令唸到讓全班鼓掌,下課後三五成群去喝杯調酒,身邊男性若有似無的示好。
於是你會想,如果沒有那些悲劇,這才是小雁該過的人生吧?
但那當然不是平行時空,是活生生的,還存在小雁身體裡的另一面,是曾經也是現在。可為什麼Allie要出現?到了沒人認識她的高雄,還要那樣不真實的抽離,以欺瞞所有人的方式換掉自己?
2018年的《厭世媽咪日記》,莎莉賽隆飾演的瑪蘿,也是在生活幾近無路可走之際,遇上年輕充滿活力的保母塔莉。像是喚醒內在沉睡的聲音,她得以短暫脫離那個社會框架下的自己,一天中,終於有個時刻她可以不用是誰的誰,不用背負一堆覆蓋在身上的標籤,也才有那麼一絲可能,看見四面高牆縫隙裡,原來還有微光。
當然後來我們知道塔莉就是瑪蘿,年輕時的瑪蘿,婚前還沒改姓的瑪蘿。那當然是精神崩潰邊緣的幻象,但塔莉的出現,追根究柢不是為了逃避,而是為了拯救。
小雁也一樣。當一部分的她,已被現實埋葬。真正能拉她一把的,不是旁人幾句溫暖的鼓勵,也不是寄希望於他人去展開一段新戀情。而是真實喚醒,那個身體裡還渴望生命其他的可能性,即便受挫也一無所懼的女孩,想起自己還能擁有,也應該擁有的,快樂的那一面。
和表演課同學的對話,不是編造背景,我想那真是吳愛麗,她母親的,那個在進入婚姻之前,一個從小被差別對待,和家裡人不親的女孩。母親不離婚,除了兩敗俱傷的求一個報復,婚姻作為對原生家庭的逃避,或許也是她離不開和無處可去的緣由。不幸,會循環。為了逃避原生家庭,彌補遺憾、擺脫寂寞而尋來的愛情,往往只會帶來更深的傷痛。那是母親的脆弱。
不過吳愛麗,是我愛你的意思嗎?她第一次從同學口裡聽到這個解釋。或許,母親的原生家庭,愛還是存在的,只是傳統的愛太含蓄,又有許多,身不由己。如同母親賦予她的名字,是能夠高飛的雁,會遷徙,會遠去,有天地為家的自由。
這才是真相嗎?
成為吳愛麗,是小雁一步步找回自己的過程,也讓她更靠近了一點吳愛麗,她的母親。
這也正是這部電影最動人的地方,它是一封給受暴者,也是給所有傷痕累累的心的安慰之書。即便理解永遠只能趨近,未來不一定再無波瀾,但有人明白,也看見了,你的努力。
影片末後,窄小的田埂,小雁和媽媽第一次,並肩而行。你知道她們終於翻過了這一頁,日子正要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