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子之痛真能被治癒、受害者家屬真能原諒加害者家屬嗎?
一樁殘忍的高中校園槍擊案中,一名兇手槍殺十位學生,從此撕裂無數幸福家庭,其中包含傑(Jason Isaacs 飾)、蓋兒(Martha Plimpton 飾)夫婦,他們的兒子伊凡不幸成為槍下冤魂。同樣為此撕心裂肺的家庭還有理查(Reed Birney 飾)與琳達(Ann Dowd 飾),只不過不同的是,他們的兒子海登是槍擊案兇手,那天殺害眾多同學後飲彈自盡。
這是電影《午後彌撒》(Mass),但本片重點並非命案本身。
電影開場便已是槍響過後六年,在一處靜謐鄉間的教堂裡,工作人員忙著布置一間小房間,似乎正等待誰的到來。原來在治療師鼓勵下,這二對夫婦由律師安排決定見面。儘管六年過去,傷痛好像不曾減少,反而隨著思念加乘倍增。他們皆對接下來的會面懷揣不安,受害者家屬提早抵達教堂卻遲遲不願進去,反而選擇在附近反覆繞圈──這樣做真是對的嗎?
會面時間開始,雙方先是彬彬有禮向對方問候,送上親手做的花束,親切地問著「最近好嗎?」、「從哪裡來?」、「如何前來?」此般不具殺傷力的話。禮節做足,不著邊際,即使彼此都清楚明瞭會談目的,但都對是否要真正切入主題、焦心猶豫著。
隨著對話接續,溝通逐漸接近核心,人們的內心也隨之鋪展,各方期待在這場對話中「聽見什麼」便就清晰可察。受害者家屬控訴對方沒有及早發現兇手的不正常,在他沉迷電腦遊戲時沒有發現暴力傾向。受害者家屬還說,就是因為你們沒有花時間陪伴他,才會造成人格難以挽回的偏差。加害者家屬則說,我們已盡了一切力氣幫助他,關懷他,卻只是換來一次次拒絕,我們無力,但絕非無為。
坦白而言,受害者家屬想見到的,不是加害者家屬解釋自己兒子的正常,解釋自己與兒子關係的好與壞,而是看見加害者家屬的痛苦,並且要他們比自己加倍痛苦。然而,百口莫辯的加害者家屬難道不痛苦嗎?喪子之餘還得承擔輿論撻伐與自我懷疑,在眾人哀悼十人時,他們哀悼十一人,而且還得偷偷哀悼,被迫噤聲,被迫沉默,這便是加害者家屬面臨的困境。可以理解地,「同理加害人」對受害者家屬來說,是太困難、太不符合人性的要求,這也都在對話中,誠實而赤裸裸地展現。
編劇對兩對夫婦的人設安排也相當巧妙,加害者母親琳達的表情總充滿著悲傷與不安,然而她主動示好,勇於送花表示心意,在言語中對自己是否冒犯一再游移,她也從不避諱談論那些事實。相對地,丈夫理查則一襲體面襯衫,不輕易說出內心話,因為兒子犯下的滔天罪行使他多疑,防備心重也難以攻破(例如他堅持不苟同美國應實行槍枝管制,儘管他似乎最沒有立場如此說),悲傷在不同人身上長出了極為不同的樣貌。
另方面,受害者家屬傑與蓋兒之所以參與這場對話,原意在於傾聽和原諒,他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讓對話成為質問,但一次次對話間依然按捺不住情緒。對他們而言,他們想將兇手標籤為「問題少年」或「有生理疾病」,且都是因為加害者家屬管教無方無愛,因而導致孩子成長扭曲,彷彿如此才能讓自己兒子之死不至於「沒有原因」,這也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釋。然微妙的是,加害者家屬同樣也是受害者,他們不願讓步,不願輕易定調,儘管「養出一個殺人犯兒子」是如此令人心寒,但他們全心付出,全心去愛,不亞於任何一個父母。
「為什麼我的孩子是殺人犯?」──他們何嘗不想知道答案?
《午後彌撒》是部值得新人導演觀摩的絕佳出道作,本片編導法蘭克南茲(Fran Kranz)為演員出身,首執導演筒便驚艷日舞影展。全片幾乎都只在單一小場景,並以複雜對話推進劇情發展,因此資金可控,場面調度的困難與複雜度有限,執行上較適合新人導演。話雖如此,拍攝難度並不一定較低,正因觀眾不會被其他排場或過多場景所干擾分心,困難度從技術面轉移至片子節奏的掌握,對白緊湊與否,吸引人與否,便將極受考驗。
在該層面上,本片成果可圈可點。近二小時片長令人看得全神貫注,便是因為導演在對白中塑造立體與真實的人物性格。受害者與加害者二方,在許多作品中可能淪為對立面的扁平設定,《午後彌撒》透過對話的有機性探尋角色深度,不讓議題流於表面──有時控訴,有時示弱,有時模糊迴避,有時直戳痛處。當來回攻防太累了,就說真心話吧。
只有敞開心門,才有可能治癒。
「室內多話」的呈現方式,有些類似導演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2011 年的作品《今晚誰當家》(Carnage),而父母這般「我的孩子是惡魔」的震驚與孤立,則令人想起另一部電影《凱文怎麼了》(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但《午後彌撒》在這些既有題材中走出耳目一新的模樣,它不偷懶地將誰的自白寫成辯解,而是點名「每人皆是這場悲劇的受害者」。
二小時前,觀眾可能對這般結論不以為意,但觀看雙方全程對話後,才會透澈明白所有人的故事──他們的位置,他們付出的心力,以及他們承擔的罪孽和苦痛──無法輕易怪罪任何一人,這或許是更教人悲傷的事。
片中一幕戲讓我印象深刻:當受害者家屬終於選擇原諒加害者家屬,他們哽咽地說:「我擔心……如果我原諒你,我就會失去他。」事實上,寬恕雖好,但強求不來,電影中這對夫婦花了六年的時間,他們可能經歷無數心理治療,無數自我質疑,願意和加害者家屬會面這件事,其實便極具勇氣。他們曾懷疑這場會面是否是一次再挖創傷,但再不願道別的人終究已然遠去,再難熬的悲傷終需收尾(closure)。
《午後彌撒》裡的這場對話便是收尾,不是不思念了,不是不痛苦了,而是生活總得過下去──寬恕,是放下,而非背叛。
全文劇照提供:好威映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