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壯與健康是生命的泉源,即便虛弱,只要面對痛苦仍能有一絲的強壯與健康,人便成為了生命自身。社會學處在人性最黑暗的角落,我們的位置看出去,正好是社會的病痛與不公義,但就如同第五號鋼琴協奏曲一般,我們能夠在絕望的時刻寫出最深刻的存在聲明,使機械化的此刻由內而外炸開,發出萬丈的光芒。
大一的時候,我去參加了某個社會系的路邊活動,拿到了一張字條,上面有 QR Code 以及藍佩嘉老師寫的一串字:「你會變得更強壯。」這些年來我把這字條貼在書桌前,成日朝夕相對,但從來沒讀出什麼感動。現時,也就是2023年底即將邁入2024年之際,我終於理解了這句話的涵義,並想趁思緒尚清晰時寫下。
我向來都是一個虛弱的人,尤其在體質上:曾有人聲稱,在大學認識我的三年多以來,沒有一刻不聽到我的咳嗽聲。在剛上大學的那一年,台北特別的濕冷,混濁的空氣讓我頻頻發病,再加上地理遷移下的邊際人情節,當時一直處在一種生心理的神經緊張狀態下。我在課業的表現不如他人,食物很貴,交際很貴,聊天很難,缺乏有機互動,因此也十分迷失。這很大程度地影響了我日後面對某些情感與論辯時的態度,不是來自自尊心,不是高傲,而是虛弱。
因此我的生命議題,是健康的學問。對於那些真正健康的人來說,他們的議題未必如此,他們可能得面對某些更「進階」的問題——如何拿捏自身與他人的關係?說服人們?如何透過實際行動改變社會?我的不一樣,我的問題是:如何在虛弱中強壯。
虛弱與社會學是有某些內在關聯的。那著名的「社會學的想像」認為:社會學者的任務,在於從個人困境中跳脫而出,看到整體社會結構如何形塑了共同難題,進而使得個人煩惱得以成為公共議題。但若稍不注意,這可以被錯誤地詮釋為:所有的個人煩惱皆是公共議題。而這也是我——以及我相信某些人———在有時無意識抱持的觀點。
拉斯柯尼科夫,他的超人哲學是殺人的前提,實質上卻為了個人利害背書。我與他起點不同,卻有著類似途徑:所學的社會學是咒罵社會的前提,實質上卻是為了虛弱而背書,有了社會學,就不必承認虛弱,因為社會成為痛苦的罪責的最終承擔者。然而社會不是一個好的承擔者,因為它根本不是個人,只有人才能承擔責任。痛苦發生在哪?答案是,痛苦是我們的位置與關聯,階層與權力關係等等因素所導致,這些事物難以捉摸,難以改變,甚至難以追溯。所以,責任消散了,問題永遠無法解決,因此乾脆不要解決。一旦人掉進這個邏輯陷阱——我相信許多讀社會系的人都掉進去過,而所有所謂「大人」都已經進出好幾次——就會陷入深深的奴性虛無狀態之中。你可以這幾種特徵判斷一個人是否陷入了這種狀態:
1. 他總是咒罵那些有能力者什麼都做不好
2. 他寄望某人出現,把他從苦海拯救
3. 他信奉相對主義,進而推崇功利主義
4. 他不僅絕望,且完全放棄行動
5. 他恨與他立場相反的人,且透過嘴砲紓解這怨恨
6. 他純粹麻木
那麼,什麼是健康?什麼是強壯?針對這個問題,我可以寫一大篇文章談論我多麽受到貝多芬、托爾斯泰與杜斯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感動,但如今我不打算談太多藝術,而是從一個作為社會學學習者的角度切入。坦白說,學社會學的人與不學社會學的人沒有什麼差別可言,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們擁有一雙長期遭受遺棄的眼睛,一扇窗,開闢在世界上最獨特的位置之一。
有些人說,社會學往往把事情最醜陋的一面接露出來,也因此總是不討人喜歡。這是事實,也是個不幸的事實,因為我們的窗開闢在人類文明中的最黑暗之處之一,而很少有人願意這樣做。社會學的視角藉由批判的眼光,發掘現象中隱藏的不公義,並且在某些時候,提供解決方法。我非常有幸能夠接觸馬克思主義。當當代經濟學與政治學總是告訴我們,消費才是解方,自由市場才是解方,政府介入才是解方,它給了社會學學徒更具生命格局的眼光,馬克思主義提供的資本流通視角,加上法蘭克福學派以及班雅明、列斐福爾以及大衛哈維等人對這一視角的補充,不正告訴了我們:現狀有其問題,但現狀不必是這樣,在資本主義之外仍有其他可能,我們有改變的可能!在更多田野研究中,我們看見遠在天邊的貧民窟、店家的女性、男性、多元性別者,他的痛苦,他的報負,他如何面對世界對他的重重限制,我們縱然看見不公義,不也恰恰觸碰了黑暗之中人性的燦爛光輝嗎?我此時回想,當我第一次讀到 Edin 與Kefalas 的Promise I Can Keep 時,彷彿心中又經歷了為不幸的人們感受到的難受,卻又真正了解,社會學對世界的承諾是什麼,我們對世界的承諾是什麼。
作為社會學學徒,我們看得見世界的痛苦,進而能為世界感受痛苦。在台大的這些年,我看見好多社會系學生每每在歧視事件與不公事件發生時,縱然經常受到訕笑,也經常淪於無力的指責,但他們總是願意站出來、說出來,與人們共同承擔這種痛。而這遠遠並非不幸。因為只有直視痛苦,人才有真正重生的可能性。對於他們來說,信守社會學的承諾,奮力地達成諾言,就是生命的強壯。
「痛苦說:消逝吧!」尼采的一首詩這麼寫道,因為最深沈的痛苦往往要求我們結束這一切,然而,當痛苦成為生命中永恆的一部分,我們正也在與痛苦對峙的過程中,真正擁有了生命。在病痛之時,儘管身體是多麼的虛弱,多麽的不適,儘管多麼的感到生不如死,生命中僅存的力量仍會將我喚醒,清醒的面對那真實而立體的痛楚。快樂注入了痛苦:所有的痛苦,也就是所有的快樂,永恆的痛苦也就是永恆的快樂。
我們的世界有病痛,就如同身體的病痛,總是使我們感到虛弱無力。但真正使我們死亡的絕對不是痛苦——事實上,痛苦與恐懼總是使我們覺醒——真正使一個人死亡的,是面對生命時的根本虛弱與麻痺。而真正使一個人生存的,是愛,一種源源不絕的精神,能夠從每一片樹葉、每一隻動物、每一座山丘與每一個人身上,找到並成為宇宙的同一生命。愛能夠容納一切,特別是社會學中的愛往往要我們跨出身體的限制,觸碰另一人的生命,而這種愛是絕對強壯的,否則它將無法容忍世界上任何的瑕疵,繼而淪為控制狂,自我崩潰。而我們也必須注意這樣缺愛的可能性,因為無論是在歷史中或是在日常,都不難見到類似的例子。
我必須用一點藝術來說明命運之愛。在我得新冠肺炎身體復甦的期間,貝多芬的第五號鋼琴協奏曲與命運交響曲是我當時最愛聽的音樂。後來,當我對古典音樂的了解幅度更廣泛後,發現貝多芬的音樂,總是具有一種獨特的,力的美。後來我讀到,貝多芬的第五號鋼琴協奏曲,是在他耳疾最嚴重的一刻完成的,那時拿破崙入侵,他在朋友的地下室裡緊緊摀著耳朵,深怕他的聽力因為過於吵雜密集的爆炸聲而消失,卻寫下了這世界上最象徵凱旋、最光榮的曲子之一。在生命最黑暗的時刻,他的音樂為他吶喊,使他熱愛命運,是生命中最響亮的存在聲明。而第五號鋼琴協奏曲兩百多年前所發出的光輝,在我虛弱時,依然跨越時空照入內心,即便在黑暗之中,使人類仍能夠渴望光明。「我確信太陽的存在,即便我沒看見太陽,我仍然知道它在那裡!」
強壯與健康是生命的泉源,即便虛弱,只要面對痛苦仍能有一絲的強壯與健康,人便成為了生命自身。社會學處在人性最黑暗的角落,我們的位置看出去,正好是社會的病痛與不公義,但就如同第五號鋼琴協奏曲一般,我們能夠在絕望的時刻寫出最深刻的存在聲明,使機械化的此刻由內而外炸開,發出萬丈的光芒。當一個人能從這個視角不斷地訴說故事,每一句他所說出的話都將成為完善自我的價值,他不斷地藉由行動實踐它,實踐對世界的承諾。此時社會學學徒將不再虛弱,而能成為強壯者。而即便是病痛也不會擊倒一個強壯者,甚至——若一個人足夠強壯,他的身軀將再也無法承受著他的力量,他的價值、他的光芒將會照進無數人的生命之中,喚醒每個人對抗虛弱。社會學不是桎梏,社會學也不是單純的工具,社會學是一扇使人自由的門窗,我們從中躍出,我們成為天上的光、地上的鹽。
如今是2023年的最後一天,而我的思緒尚未來到終點。我再次看見了我書桌前的那張字條:「你會變得更強壯!」我不知,過了這麼久,是否真正變得更強壯。但我在此刻感到一股力量,一道光芒照入內心的深淵而喚醒的力量,那是千言萬語也無法承載,只能透過行動來訴說的愛與勇氣。
歲月的變化,或許就是為了讓人能有足夠的時間訴說生命自身吧!
願心中健康與愛將照亮人心,使虛弱的人們看見內在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