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人可以在面對暴力時麻痺一切感受,任由暴力隨意支配,那麼生,與死無異。同樣,若人輕易的順從「大家」的價值及行為,活著也就形同死亡。
有一件事情太過於真實以至於它幾乎是真理:人的生命過程,即等於他回應其父母輩為他留下之課題的歷程。
我最近重讀了 Rooney 的《正常人》,相隔三年,而且以原文讀過一遍,不僅相當感動,也有不少新的體悟。這主要有幾個原因:
了解這個故事,得從「父親」開始;更適切地說,是父親的不在場。我認為這是適當的途徑,主要是因為——若你有注意到——兩名主角都成長在單親家庭,而且是缺乏父親的家庭。缺乏父親,在佛洛姆的學術語彙裡意味缺乏規範象徵與絕對權威,或缺乏「正常性」的指導,而正常性恰恰是《正常人》欲探索的主題。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父親的不在場不意味著兩人的生命淪為絕對虛無,而是他們各自根據現狀,再次投射了父親的角色。
Marriane 的家庭現狀:父親因為某些原因很早離世,因而哥哥取代父親的角色。哥哥 Alan 是個無能的控制狂,趨炎附勢,極端傲慢,以肢體與語言暴力掌控Marriane。他是這本書中最「反派」也最可悲的角色。關於母親 Denise 的描寫很少,在旁人眼裡,Denise 奇怪、冷漠,在小說中不太講話,也以同樣的態度默許 Alan 對 Marriane 的暴力。相較之,Connell 則根本不知道他父親是誰,他的母親 Lorriane 在整部小書中也從未揭示他的父親。Lorraine 非常慈愛,因年齡相仿待兒子如朋友一般,真心為Connell驕傲,也如是對他說。但他似乎很少扮演父親。而當他這麼做時,Connell 非常錯愕:也就是那一次在Connell的車上,Lorraine 為 Connell 沒有邀請 Marriane 參加畢業舞會時,執意下車並搭公車回家。
所以形式對立但本質相同的課題就這樣在兩人身上各自展開。Marriane 父親的缺席,使得來自哥哥與母親的暴力成為他的正常、他的父親。而當暴力成為正常,他首先的回應方式,是極力透過服從與疏離來保存他自身這呼應了他在高中面對校園男性霸權的方式。另一方面,他骨子裡的無力感也促使他幾乎無法脫離暴力而生存。當暴力與惡意消散,他便失去了保存自身基礎的憑藉,因而,他要嘛得證明自己是獨特的,與其他人的現狀疏離,要嘛得重新找到一個他得以服從的暴力,而他在書中也的確如此。直到遇見 Connell,他才發現他無需亟力證明任何事情,也無需活在暴力之下——但他能夠適應這種狀態嗎?從這裡,我們便大概可以理解 Marriane 在整本書中,透過每一個抉擇,不斷糾結著的同一課題:「向著暴力而存在」。
Connell 父親的缺席,則導致了「大家」成為了他的父親。當我說「大家」,不是指任何一個特定人,而是指一個概括化的他人,或是受到他人觀看並界定的存有狀態。換句話說,跟隨「大家」就是商業現在經常喊的那個句子:活成別人的樣子,他們會說:不要活成別人的樣子,因為別人不是你自己。當「大家都怎麼做」成為Connell的正常,他的行動往往重視他人眼光,這在他最初處理與Marriane 之間的感情的方式上有所體現。很有趣的是,Connell 在高中時從來拒絕談論父親的身份,對他而言,「父親之不在場」總是那個可恥的記號,一個 stigma,指著他,訕笑他不是一個如大家一般的存在。而「大家」卻又是他所依存的,他就像陌生人一般,其實從未真正屬於他想融入的那個群體:無論在高中或是大學皆然。這種矛盾在他遇到Marriane 之後,便大肆展開:究竟該在意他人的閒言閒語,還是聽從內心的召喚?這也就是Connell的課題:「向著大家而存在」。
順從暴力導致融入他人的焦慮,順從大家則導致疏離他人的焦慮,兩個議題的對立,事實上都是建立於「正常性」的基礎。從更根源的角度來看,兩者其實也都是相同的問題:一個關於死亡的問題。因為,無論屈服於暴力或是屈服於大家,事實上都是屈服於死亡,屈服於本真自我的被掠奪。當一個人可以在面對暴力時麻痺一切感受,任由暴力隨意支配,那麼生,與死無異。同樣,若人輕易的順從大家的價值及行為,活著也就形同死亡。因此,所謂「對立」並不意味著「相反」或「相斥」,「對立」更具有一種辯證特徵:兩存在相互參照,相互依存,並且在動態中肯定關係、肯定自身、肯定衝突、克服軟弱——此即一段關係中源源不絕的生命,反抗著「死亡」。
這兩人的互動總是撲朔迷離:他們深深愛著對方、享受彼此的存在,他們在彼此身上找到了獨特的生命,使自身變得完整。但是,「正常性」的議題,總是以否定的姿態介入兩人的行為、言談與性愛之中,使他們難以逃脫這重壓之魔,並數次遭到拆散。
Connell 失去了他的公寓,暗地裡希望搬入 Marriane 的房子。他擔心的,是 Marriane 不會接受,理由與他在高中時未邀請她參加舞會相同——一切都是顏面的問題——他憂心著:Marriane 與他同住會否有損她自身在朋友前的面子?因此,他暗示性、小心翼翼地告訴 Marriane,他之後將無法居住在他的公寓,因為他無法面對他的軟弱。Marriane 卻以為這是分手提議,她內心的疏離與憂傷總是使她走上這條路:他就像《白痴》裡的納絲塔霞一般,深信自己不值得救贖,所有的遺棄、惡意、暴力,都是正常。他盼望著 Connell 伸出援手,將她從煉獄中拉出,卻也總是懼怕著他的拋棄——Connell也確實這樣做過。他們就這樣分手了,而這是小說中最令人心碎的情節之一。
但魯尼並不是要告訴我們,所有的內在軟弱將使一切關係終結。儘管兩人總在分分合合中,一步步的邁向虛無,他們卻總是仍能在對方身上找到自己。他們倆,是陌生人世界中的孿生者,他們有著相同的價值觀,甚至可以說,他們倆的世界是相同的。當他們享受著彼此的陪伴,他們享受著撫摸與性愛。當他們擁抱著對方的溫度、姿態、眼神與話語,有了面對世界苦痛的強大力量,「正常」因而變得無關緊要。而這是如此可貴!在一個充斥著異化與矛盾的世界中,從另外一人身上,找到了完整的自己。他們也從未失去感覺,只是有時因為痛苦太過深沉而削弱——即便是兩人生命最虛空的一刻,他們仍能聽見窗外的鳥鳴、天空的顏色、空氣的冷暖!這些生命中最細微的力量呼喚著他們,是他們僅存的健康,而即便生命如此痛苦,也透過這一絲能量等待著彼此,等待心中的愛喚醒。
面對大家與暴力時的虛弱,本身就無可厚非,畢竟沒有人能夠選擇自己的家庭,遇見的同學。但是,我們永遠有機會變得強大,找回勇氣,反抗這一切的重壓。而魯尼告訴我們,一個人面對一切總是無力的,但當人與人深入參與彼此的生命,以愛共鳴,人的軟弱能夠被克服,現狀能有改變的希望。人的生命強度,不正是在解答與對抗那些父輩留下的難題,那些缺席以及隨之而來的暴力與虛無,而展現的嗎?而當人們能夠在彼此身上找到那克服軟弱的力量,生命的健全,也不就是在愛之中而建立的嗎?
魯尼的小說是現代生活人際陌生化的一盞明燈,就像托爾斯泰的《復活》中,聶赫留道夫懺悔時所感受到的那內心的光,照亮了心中的深淵。「他人即地獄」,沙特如是說——但當他人成為了你生命的窗口,成為撼動內心的勇氣與愛的那股暖意,人就能克服其父母輩為他留下之課題,克服正常性的重壓,活出屬於自己的生命。畢竟,真正的愛,總是如群星般彼此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