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書十二一開始,我們有講到「任安」這個人,做為蜀地學者老師的代表。
今天來補一下另外兩個:董扶跟楊厚。
董扶這名聽著都沒印象,其實你一定看過五百遍。
「侍中廣漢董扶私謂焉曰:『京師將亂,益州分野有天子氣。』」
他就是勸劉焉入蜀自立的侍中,堪稱影響時代的學者代表人物。
董扶的學歷跟任安差不多,小時候去讀太學那表示他本身是地主階級的孩子,後來就是跟著楊厚學,然後在家鄉開班授課。
以當時的官方立場來說,董扶是接近鄭玄那個等級的大學者。三次徵召不到,最後由大將軍何進推薦為侍中才來:你就知道何進一定是先召鄭玄失敗,看老袁家推薦侍中好像比較有用才換了招。
董扶中了招,入了京,卻只想著撈個蜀中皇帝回去。
這個人,陳壽是很看不起的。
在陳壽自己整理的益部老頭傳裡,先寫明了董扶是「歐陽尚書」派,跟大多數學「孟氏易」的蜀中學者已然不同。
雖然陳壽記下了董扶「在朝稱為儒宗」、「發辭抗論,益部少雙」(辯論無敵的意思)這些大名,但末了仍不忘附上秦宓的一星評價:「董扶褒秋毫之善,貶纖芥之惡。」
任安董扶,堪稱漢末蜀中之師的雙星,在《後漢書》中都只是被收錄在《方術列傳》中的小角色。
他們的老師,益州學者的祖師爺楊厚,就不是這級別了。
在三國志注裡面,我們首先可以看到楊厚的名稱是「聘士」。
聘士在兩漢來說,就是「在野學者」的最高級。
大官推薦,朝廷徵辟都拒絕,出動元首(皇帝或太后)設禮聘請的人才。
欸那不表示他們就接受了,聘士就是S級妖怪的意思,那只是因為朝廷沒有更高等級的分類罷了。
楊厚的等級,也確確實實更在鄭玄之上。他一輩子都為國家貢獻所學,但從來不當官。唯一接受的就是走郎官管道當侍中。
為啥?楊厚沒有要管事,他只想把重要的話告訴管事的人。
皇帝。
要知道,就是因為這樣,老袁家才會知道徵召隱世學者,該給的官是什麼。
且讓我們話說從頭。
楊家也是廣漢人,世代傳承秘術。楊厚的阿公尤其擅長圖讖,在新莽亂世時,就選定了公孫述扶助。
當然啦,公孫述戰敗,楊爺爺覺得很丟臉自殺也是合情合理的。但他也跟兒子說,這個秘術是可以給漢室用的,你要好好學。
如果你是楊爸爸,你會怎麼做?
楊爸名統,楊統沒有想說,幹坑死我爹我不想學。也沒有想說,爹說的肯定對我要學爆來做大事。
楊統決定走出去。
「從犍為周循學習先法,又就同郡鄭伯山受河洛書及天文推步之術。」
先法,不知道是什麼。但楊統學完這些,呈現出來的能力,卻是像極了京房。
楊統學的,應該是「周易」以前的……這樣要說易理也很怪。大概就是先天乾坤功吧。
天驚地動知道嗎?
碰到大旱,楊統推算陰陽消伏,讓他負責的彭城縣民都得以存活。太守聽到了,叫他去幫忙求雨,雨就下來了。
所以我常說,相比之下易經根本科學的不得了。在那之前到底甚麼外星人的技術讓大禹能治水之類的,就留在夢中吧。
當楊統的功力到這地步,放在一百多年前,就是董仲舒那個級別。
董仲舒並不是中央大官,他講的事情不會變成政令。但極有參考價值。就是一種類顧問,實際上還是只能待在地方。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不是「你強不強」,而是不管兩漢哪個皇帝如何施為,政府組織的基本架構仍是「卿大夫制」。
用比較現代的說法,八百朝廷官員,以股東組成。就算你是孫悟空也只能從弼馬溫幹起。
從這方面來說,漢武帝算是很早就開始雇用執行長的,只是結果造成執行長變成新股東的新制度罷了。
楊厚,其實是楊統的續弦子,原本的嫡長子楊博,毫不意外的跟厚母處不來。孝的故事多讀點,就會知道楊厚出大招讓媽媽跟哥哥和好。
如此一來,楊厚這個新‧嫡長子的位置,反而坐得穩了。
後來,楊統上了年紀,總算被召進京師,以侍中身分擔任顧問。但這時候他早已耳不聰目不明。
還好楊厚頗承父業,能夠幫朝廷使者把問題轉達給父親,也能解讀父親給的指示。
這使者也是十分細心,就回報當時的元首鄧太后說,最近的指示都是楊厚來傳達的。
鄧太后想說,欸這不錯喔,就提拔一下楊厚。
還以為要飛黃騰達,不料面試的時候,鄧太后發現楊厚沒有那麼神準,直接打回票了。
因為太后問的不是天文災異,卻是圖讖。
范曄打了一記好球,送三國志蜀書十二的跑者們回本壘得分了。
注意到,楊阿公本善圖讖,選了公孫述,成蜀王朝。如今楊厚年少,被考圖讖,又再次與東漢所需不符。
意思就是,楊家的圖讖學,主張本是蜀獨。
阿公說可以給漢室用的秘術,那是楊爸楊統去跟犍為周循等人交流出來的災異推變。
楊厚受了這次折辱,也只能跟爸爸一樣,回去犍為練功了。
十三年後,鄧太后方逝。楊統應該也早就去了。終於得以親政的漢安帝,自然是什麼鄧太后不要的,他就要。
楊厚開始被三番兩次徵召。但他始終不去。
這說起來多少有點玄學,畢竟漢安帝過四年之後也病逝,而且朝中發生了不大不小的政變。輾轉之下,由十九侯擁立先前遭廢的太子劉保接任帝位,是為漢順帝。也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罷了。
差點忘了說,東漢一出現「數字侯」,基本上你就可以當作「全是宦官」。
隔年,又發特徵,楊厚便即成行。去到長安,卻不面聖,自承有病,上書五事:「陳漢三百五十年之厄,宜蠲法改憲之道,及消伏災異。」
又是一記漂亮的短打。
這就是一百多年後,譙周的處事風格。他們知道自己上場說不了人,寫文章反能頭頭是道。
楊厚在京師長大,所以應該不是語言隔閡的問題。
也就從這一刻開始,楊厚接起了父親的衣缽,終以侍中身分扮演起「東漢國師」。
雖然楊厚預言依舊準確,更提出各種消災解厄的法子……但你知道,上頭不是一個漢武帝,一個皇帝說了算。
十九侯圓桌會議,勾心鬥角力戰外戚,那是一整個不消停。
「每有災異,厚輒上消救之法,而閹宦專政,言不得信。」
一直到終結者,大將軍梁冀的登場。
梁冀奪權,表示願意重用楊厚,但楊厚這次又說,我不行了,該退休了。
皇帝賜了楊厚許多財寶,讓他返回家鄉。楊厚則就此在家鄉以「黃老」之名,開班授徒。光是名冊上,就有三千學子。
你知道像他們這種名師真正的弟子,只會更多。
而這也讓我們察覺了:楊厚真正教的東西,在那個時代是不能說的。
在漢桓帝上位的前一年,梁太后「詔備古禮以聘厚」。
當然,楊厚沒有再去。
這也是為什麼後來中原史家給他的稱號是「聘士」。
在廣漢當地,人們則稱楊厚為「文父」。
沒有驚心動魄高潮迭起的情節,但楊厚卻串起了蜀中學派的故事。
劉備為什麼要廢史不置柱記?因為巴蜀史官就是獨立學說派。
董扶引入劉焉,是又一次的「實現」。
蜀地天然獨的想法,明顯超過兩百年……好吧,沒意外這套思想跟「民族性」,是一直延續到張獻忠入主的。
我雖然還沒讀到明史,但兩漢三國這樣的蜀中脈絡,就會讓我覺得,張獻忠屠蜀,恐怕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因為在這裡得到的第一個寶藏就是:蜀人是自擇領袖,廢立如意的一個「團體」。只有當外敵以武力入侵時,才有辦法對他們進行屠殺。
秦時如此,東漢初亦如此。
甚至某方面來說,鍾會鄧艾雖然打贏了戰爭,仍然沒能逃過蜀人的「刺殺」。
到今天你都還看得見一些蜀人的這種「傲骨」。
比方阿姨。
我是不熟不過這裡好像很多人很熟,相對來說有這份「蜀獨傲骨」的人,可能也是跟古老的巴蜀更有連結吧。跟腳趾有沒有外翻不太一樣。
楊厚的故事還有些啟示:「蜀地的天文學比中原更高明也更古老」。
周的所在地其實也在蜀地入中原的路徑上。大禹出自蜀地的真實性,在我心中又提高了不少。
我一直都在說,中國天文曆法的根本起源,就是大禹治水。照這個思路說,蜀獨也許不只是蜀獨。大禹是蜀人釋出的第一個天子,而劉邦是第二個。不,或許是第三。
那感覺不像說蜀人志在一統中原,比較像「以火滅火」。
你把火放出去,火就不會燒到你了。
蜀人的技術,並沒有到無所不知可以看見過去未來五千年這種。講真我們現在天氣預報也是運氣好一個禮拜運氣不好三小時都算不準。
蜀人真正的知識在於「消災」。
楊厚傳的一些原文來品一下。
「安帝永初二年,太白入北斗,洛陽大水。」
這就是楊厚年少時幫爸爸翻譯的案子(差點打成安利)。
當時楊厚的答覆主要就是:「諸王子多在京師,容有非常,宜亟發遣各還本國」。
太后照做,「星尋滅不見。又剋水退期日,皆如所言」。所以才有後來召見一事。
那我就跟你說,不用迷信,管輅都不認為有甚麼超自然力量,一切都是自然。
楊厚當時可能還沒有掌握到精華,事實上的精華在於「反過來」:不是讓王子就國能除災,而是災像一把刀,架在執政者脖子上。
老闆問你,怎麼樣能移開這把刀?
你看看天氣預報,三天後這把刀自然就會掉了,所以你就可以開一個三天內可以兌現的條件。
想通了嗎?這就是「以天文學操縱政治」的技術。
我們絕對都看過一百個拿這種技術來謀私利的故事,光《西遊記》就好幾個了。
為什麼管輅學到的是「天文與貴人連動」?你就知道上古就是這麼玩的。
想要一人捐五百也得有平台,富貴之人本身就是大平台。
不然我出來喊有五百逆?
上次有人贊助三百啦謝謝。
蜀人真正難能可貴的是,你知道我們這一路讀下來看到的,是他們會用這個技術來謀公共福利。
中原學周易的也有一些這種人,但他們怎樣都不會到孔夫子的程度。
國君可割可棄。
幹嘛又扯到山東老孔?老孔就是專門研究上古聖賢的,又不是在菩提樹下悟道。
意思是,蜀人這個思想,在更早之前就已經誕生了。
大禹治水的訣竅不只是疏通河道,更是疏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讓所有受到災害的人互相幫助。
用的正是這門技術。
水平了,世界也大同了。
中國人為什麼心心念念想要一大桶大一統,也種下了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