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貞觀 《金縷曲--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舊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悽涼否。千萬恨,從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辭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顧貞觀的二闕《金縷曲》在清初名噪一時,據說清人喜歡以詞代信,就是從這開始的。最感人的是,吳兆騫在五年之後,果然生入山海關,因此它們亦被稱為「贖命詞」。
《金縷曲》正名為《賀新郎》,不過清人常稱它《金縷曲》或《賀新涼》,我想其來有自,「薄命常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悽涼否」配上《賀新郎》如此旖旎的詞牌,畢竟不大對味。
吳兆騫因「丁酉科場案」流放寧古塔。寧古塔非塔,僅為地名,女真文「六」之意,位於牡丹江左岸支流海浪河南岸,今黑龍江省海林縣舊街鎮。吳兆騫一向羸弱,但離開山溫水軟的江南之後,在絕塞生活多年反而日益強健,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但「梁園雖好,非久留之地」,白頭賦歸是人之常情,於是吳兆騫寫信給關內好友們,希望大家仍記得他,不掩乞援之意,顧貞觀這兩闕金縷曲便是回覆。收信者對顧貞觀此二詞有何反應不得而知,倒是顧的至交納蘭性德讀後異常激動,泣下數行,表示:「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俟兄再囑也。」顧貞觀並不滿意,更進一步要求:「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這是非常艱難的任務。
半生風塵小吏的顧貞觀,居然大言「盼烏頭馬角終相救」,自然是因為性德之父明珠,時任吏部尚書,聖眷正隆,若連明珠都救不了吳兆騫,恐怕吳注定埋骨關外。傳聞性德向父親請求營救吳兆騫,明珠希望顧貞觀前往一晤,他向顧出了兩道難題,先是親斟一觚酒,要求素不飲酒的顧喝下;再請顧以旗禮向明珠請安(即下跪),顧貞觀毫不猶豫照單全收,明珠親見顧貞觀血性熱腸、肝膽照人,當場同意為吳兆騫盡力。事後納蘭性德親書「顧貞觀為友屈膝處」置於花廳……。
眾人如何營救吳兆騫由於資料不多,難窺全豹。據說吳曾寫了一篇《長白山賦》,富麗華瞻,加以長白山為滿族發祥地,性德趁職務(御前侍衛)之便上呈康熙,康熙一念憐才,默許吳入關,但無法免罪赦還,僅能贖回,意近今日之易科罰金。畢竟「丁酉科場案」為滿人統治初期的重大案件之一,其中縱有冤屈,當權者豈願顧惜?後來明珠、徐乾學等人為吳兆騫籌款,終於在康熙二十年,「絕域生還吳季子」。
顧貞觀展現了朋友間難得的深情重義,但這般情深,卻是吳兆騫以二十年的苦寒歲月所換得,令人不忍。若非倚仗納蘭性德疏通了明珠,包胥一諾終究是空話,「留取心魂相守」除了贏得滿衣清淚,起不了實際作用。擁有權勢真好。
「丁酉科場案」真相如何,我不甚清楚,但以吳兆騫流傳的二件軼事看來,恐怕與他恃才傲物,得罪了不少人不無關係。據說吳幼時以同學的帽子作溺器,塾師責問,他竟大發狂言:「居俗人頭,何如盛溺?」。又,他曾對著清初古文名家汪琬,引用世說新語「江東無我,卿當獨步」一語,真真狂妄。若為了性格小疵,被迫離鄉背井二十多年,未免太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