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拒入學這件事有任何進展之前,開學了,我還是去學院上課,開始了非常緊張焦慮的異鄉求學生活。在課堂上我認識了好幾位來自中南美洲國家的同學們,他們發現我跟他們有同樣的遭遇,這種因為學制差異而被拒絕入學的個案竟然還不少,其中一位阿根廷同學—寶拉,告訴我他們要把所有被拒絕入學的同學找來錄影,要集結大家—包括我的力量向學校說明,所以我也依約到學校去,他們還真的架好了攝影機,我也在鏡頭前說明自己的遭遇,原來這一屆好多學生遇到這樣的狀況。
後來我接到學校通知,告訴我以大學學歷和成績重新申請來解決,我拿學士學歷去文學院送件時,承辦人員告知我必須要接受西班牙語口試,他們之後會電話通知我口試日期,於是,我乖乖在家裡守著電話好幾天不敢在白天出門,只敢在學校下班時間之後出去採買食物,結果,從來沒有人打電話來,我也沒有收到過任何email。於是,我想,不會有人打來才是西班牙,我還是照常生活比較重要。
經過這個恐怖的衝擊,以及許多我無法理解和接受的狀況,我心裡逐漸累積了許多不舒服的想法,情緒也起伏非常大,我開始責怪自己的天真,自顧自地跑來西班牙,以為西班牙和西班牙人就像我在課堂上聽到的、書裡看到的一樣熱情的不得了,或者我又怪自己,是我自己一直以來都讓自己活在刻板印象裡,以致於並沒有清醒地去看去聽,我怪自己沒有想到一股想要求學的熱誠沒法抵擋某些無理的拒絕。
經過了驚嚇、擔心、提心吊膽、痛苦種種心理的起伏,終於我收到了通過申請的通知,雖然這是個好消息,然而這時候我已感覺不到任何雀躍,就像是你想吃那顆糖,結果有人打了你一巴掌,之後再給你糖吃,你很生氣,氣得不想吃那顆糖,但是不吃那顆糖或許會帶來更糟糕的結果,於是你不得不吃,而吃在嘴裡也並不是原來的滋味了。
這真是一種十分窘的處境。
這也讓我想起了一個小女孩的故事。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後,炎熱,那年,小女孩剛開始學注音符號,他們的房間開了冷氣,說這是他們的房間,的確是他們一家人的房間,他們一家幾口人就是住爺爺奶奶家的一個小房間裡。
妹妹們在睡午覺,房間裡開了一盞小燈,媽媽在房間外的家裡忙碌,她是長媳,唯一一個住在家裡的媳婦,每天早起忙進忙出,小女孩到現在都記得,每晚媽媽忙完躺在床上準備睡覺時,都會說一句「躺在自己的床上真好。」
她坐在桌前,面前是媽媽拿廢紙釘起來的厚厚的一本空白頁練習本,媽媽在上面畫了許多條直線,隔開每個注音符號,在每一排最上面依順序寫上一個個注音符號,小女孩就跟著抄寫在下面,一直重複寫,每一個注音符號要重複寫很多個,每寫一個,她就要在心裡默念一次,寫了一陣子之後,媽媽會走進房間檢查,要她從第一個注音符號唸到最後一個,中間如果有不會唸的、唸錯的,整個抄寫就要重新來一遍。很遺憾地,小女孩老是搞不定ㄑ和ㄍ,要不是唸反,要不就是根本忘記它們的發音。這個過程重複兩三次,小女孩心裡極度焦急,漸漸地她對自己非常失望,恨自己記不住,害了自己要浪費時間一直重複同樣的東西、害自己被罰、寫得手很痠。
最後一次,終於小女孩唸對了,於是媽媽叫她去冰箱拿一支冰棒,要她坐在客廳吃。大人們都還在午睡中,安靜的午後,陽光從客廳紗門曬進來,很熱,她一邊流淚,一邊吃著那支冰棒。那支冰棒到底有什麼好吃的?就算很好吃,她也失去了胃口,而就算失去了胃口,她似乎也沒有權利不去吃,所以儘管她已經不想吃,她還是吃了,一邊吃一邊感覺到這支冰棒嘗起來比較多的是羞辱而非享受。
就跟這個獲准入學一樣,那既然獲准入學了,我能賭氣說不念嗎?不能吧,那就還是去你媽的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