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te: 2024/03/18
Speaker: 徐乃義 教授(哲學系)
本文為經典人文導論演講筆記,並結合筆者的個人觀點及可供參考之延伸資料。
何為「君子」?以下將討論儒家特有的,人的言說方式對其德性發展可能有的形塑作用。但比起語言哲學,以下內容較接近對日常的剖析及對文本的詮釋。
名詞定義:「古代儒家」,指戰國到西漢末年,受孔子和其思想啟發的思想家。
類似的文句包括: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論語.學而》
子曰:「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論語.里仁》
孔子甚至表達過保持沉默的欲望(to子貢):「予欲無言。」(《論語.陽貨》)
這有很多詮釋方式,其中兩種為:
一、嚮往無語言的、自發性的宇宙秩序。因為世界一開始是沒有語言的。(但這和其他儒家文本傳遞的概念似乎不太符合)
二、憂慮道德教育過度依賴語言的使用。不是否定語言本身,而是擔心學生不透過師長的語言就無法學習。(這似乎在概念上比較相通)
背後意涵:言說可能有害道德知識的傳授和學習。或者沉默反而能消解這個問題。
例如,子曰:「道聽而塗說,德之棄也。」(《論語.陽貨》)傳統的定義是:聽到他人的說法後,未連結到自身的思考或經驗就重複說出去。換句話說就是沒有擁有知識。這個概念等同於朱熹:「雖聞善言,不為己有,是自棄其德也。」(《論語集註.陽貨第十七》)
In other words, what matters is whether you personalise the knowledge. Think it through and take it into action. Let it sink in and change you.
荀子《勸學》對個人化的詮釋 is really graphic: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
例如,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回也,不愚。」(老師:他是個沉默的學習者。但 he gets it.)(《論語.為政》)
孔子也會運用沉默來教學。《論語.述而》中有個很好的例子。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則不復也。」
(憤:心求通而未得,悱:找不到對的方式表達。)
孔子明明知道學生在 struggle 卻沒有主動要回答,因為讓學生自己思考有助於讓他們將知識個人化。使學生正在學習的知識有更 intimate 的關係,以及學習判斷對錯、不怕問問題、克服恐懼。老師的語言沒辦法教導這些。相反地,老師講太多、先解釋或是先給答案,都可能剝奪學生思考與理解的機會,進而影響知識的形成。有時候學生根本不知道,只是跟著老師再講一遍(像是子貢對「恕」)。
老師murmur: 我問問題沒有人要回答的時候我都比學生先尷尬。正在反省。
換言之,孔子將自己的語言作為 the last touch,用來提點學生已經擁有的知識。
《論語.陽貨》中有過以下這樣一段對話。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宰我以客觀的、社會的角度提出理論,而非從行禮者的角度思考。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今女安,則為之!」看出孔子拒絕回答理論問題,並把對話轉向行禮者的經驗。He gives him the silent treatment.
但宰我沒有 pick up 孔子給他的想像機會,因此無法「個人化」三年喪。
孔子並未直接指出宰我的錯誤(放棄他嗎w),只是再次強調行禮者的經驗,也就是還是試圖幫他個人化。反倒是宰我離開之後孔子才說話,有回答理論問題、但宰我沒聽到。
或許是希望讓對話停留在經驗,讓他回去想一想後可以個人化?(還是說真的放棄他了呢,不曉得)
這個例子展現出以言說傳遞道德的兩難:完全不透過語言沒辦法回答,但太依賴語言又會阻礙個人化。同時,學生的沉默也很tricky。背後可能有很多原因。沒興趣?沒問題想問?太認真思考?不知道怎麼問?就連孔子都曾因為顏回的沉默以為他笨笨。
所以,考量到這些多元的解釋方式和未曾明講的行動動機,比起說儒家反對語言,不如說他們對語言和德性發展的複雜關係,有很深刻的體會。
儒家似乎認為君子有言說的責任。需要糾正他人的錯誤,也要表達自己的想法。前者例如,孟子:「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Basically, 言說是孟子糾正時代錯誤的方式。後者例如,荀子:「法先王,順禮義,黨學者,然而不好言,不樂言,則必非誠士也。」(《荀子.非相》)言說因而反映出君子對道是否有足夠堅貞的信仰和實踐力。
p.s. 來不及講的:言說的 self-preservation。有些話對有些人說,可能會有殺身之禍。那到底該不該講?
除了內容,儀態和修辭也是言說的一部分。儒家常給人一種不信任修辭的印象,但他們並非在根本上反對修辭的使用,只是對它的使用有更複雜的看法。
正面評價也是有的,像是以下。
子曰:「情欲信,辭欲巧。」(《禮記.表記》)
But honesty is not always the best policy. 儒家不排斥使用修辭:可以策略性使用,但不該用於欺騙或操縱。例如,孟子:「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孟子.盡心 下》)他承認人天生就有各種欲望,但不把它們稱作「性」。It's strategic.
荀子:「......遠舉而不繆,近世而不庸,與時遷徙,與世偃仰,緩急嬴絀,府然若渠匽檃栝之於己也。」(《荀子.非相》)為了說服他人,要考慮到舉例是否合宜、時間是否太長、修辭有沒有好好運用。(因為有些人就是笨笨的,太大的例子 is beyond them)
然而修辭也有欺騙性。語言的迷宮可以把人讓到頭昏腦脹,像是戰國時的說客。繁複的修辭也有誇大語言能力的缺點。因應的對策可以參考荀子的觀點。
1. accessibility:目的是讓人聽懂,not to confuse them.
2. simplicity:簡單最好,剛好就好
3. practicability:不要用修辭建迷宮,要回到現實世界。
修辭的使用反映出一個人的動機、想達成的目的、如何看待溝通的對象等等,所以古代儒家把修辭視為道德問題。在當今的商業世界似乎不太如此, which is worth considering.
修辭是語言的形式,儀態則是個人的形式。
例如,《韓詩外傳.卷九》中,子夏「辭氣甚隘,顏色甚變」時,子張的回應。
「子亦聞夫子之議論邪?徐言誾誾,威儀翼翼,後言先默,得之推讓,巍巍乎!蕩蕩乎!道有歸矣。小人之論也,專意自是,言人之非,瞋目搤腕,疾言噴噴,口沸目赤,一幸得勝,疾笑嗌嗌,威儀固陋,辭氣鄙俗,是以君子賤之也。」
具體而言,子夏做錯的大概是:
1. 「以仁心說」:真實關懷他人的well-being
2. 「以學心聽」:真實好奇他人的想法
3. 「以公心辯」:理解言說的目的是為了達成共識,進而促進公共利益
就像修辭,儀態也是道德問題,因為粗鄙的儀態不僅代表溝通技巧的匱乏,也是德性的缺失。但不是養好德性就會有好的儀態、才能言說;相反地,言說是練習修辭與儀態的個人化學習。
在儒家的觀點中,言說方式 -- 什麼時候該說話、該怎麼說、該說到什麼程度、說話時的動機與前設觀念 -- 和我們的德行養成有很大的關聯。這讓我想到古希臘七賢之一的 Solon's famous quote: "Speech is the mirror of action."
儒家思想強調德性與言說之間的相互關係,而我認為這樣的覺察,在現代社會更是非常值得被傳播。When we seek excellence in eloquence and persuasiveness, sometimes we forget or refuse to be truthful, thoughtful, and responsible. 隨時保持對言說的謹慎與反思,不失為讓儒家思維在現今也能被善加利用的全新途徑,也是文學愛好者、文字工作者,和公民社會參與者們所該具備的當代人文素養。
p.s. 另一個很值得關注的討論是關於孔子後的儒者們是否有注意到或繼承(或認同)孔子的「沉默教學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