菸灰落地他就褪下上衣
信守承諾為我
敞開整季夏日的潮紅與落寞
──那一刻忽然望穿
更多,更多陌生的窗簾
光影動搖的瞬間
植物不善言語,狗最執迷
這副煙霧的身軀
等待光的行經早已掏空自己
還能流連更多下午嗎
穿越門扉虛掩的迴廊
剩下的就僅僅是──
晚上。
始終不甘吐出的那些
麻木燒灼的名字響徹午後
幾欲窒息彷若
回音。如果
往後如果往後就是──
前幾日與禹走在新生南路,遠遠地瞧見宏騎車自對向經過。
擦身而過,正要轉頭向禹自嘲:世上竟有如此荒誕的巧合──宏卻已經調頭,在我們身後響起鈴聲。
始終銘記那個午後,在他房裡成為盆栽的那個午後──日光與窗簾,單人床與仙人掌──一度以為要綻放整季夏日的花。後來卻說了許多過分的話。
以及在那之前的許多午後。
第一次見面是城市草倉,他坐在我的左側,非常唐突地開口:「可以喝你的茶嗎?」我忍不住取笑他,為此他還過分認真地再三道歉。那個下午,我們小心翼翼地說了許多話,靜默時他從背包抽出簡媜,於是我心安理得讀起崔舜華。四月午後的陽光射穿我,在盛滿他鍾愛的金萱茶的玻璃杯底,映現閃爍融金的光──那就是一切浮華妄麗的四月。那天分別前他問:「明天陪我出去走一走嗎?」
隔天就確診。在急診室外的帳篷區歇了一晚,下午搬遷至男一舍會議室,凌晨就被關入十層樓高的房間。接洽的人員十分友善地提醒:「確診者必須隔離十天,然後再自主健康管理七天喔。」確診時恰恰跨入五月。流離的五月,禁閉的五月。十七天後才能去見他。
隔離的房間有一面潔白的牆、一扇牢牢鎖上的窗,窗子望出去就是明亮的劍潭吊橋,傳進來的聲音則均等地扁。每至午後,日光就將金色的窗高懸在牆上,日落時分又任其消褪,將白牆原封不動地歸還予我。房裡還有兩張齊併的單人床,然而,床與床間凹陷的縫隙常使我在夜裡清醒;醒轉之際,又得安份地揀一張床重新入眠。
這樣的日子裡,窗外時而有飛機掠過,時而有雷──可是很遠。第七天,我在日記寫下:「這麼多的日子,反覆說服自己:其實已經足夠幸運。事實是,當宏問起:『今天幾點見面好呢?』我說:『真的很對不起。』」
六月終究踏入宏的房間。
第一次,路上他買了金萱茶,興致高昂地嚷嚷著要分給我喝,我笑著說好。那時很想搓一搓他的頭。第二次買了鹹水雞,飯後他非常幼稚地打了整個下午電動,為此我好一陣子不願與他說話。關於房間,一切記憶只在午後;像他,更傾於純粹、輕透的那一種光──唯獨經常叫我想起隔離的日子。
因為始終難以釋懷,始終相信那些午後必將留下些什麼,一年後竟然寫了首詩,四月底僥倖入圍文學獎。那幾日猶忝不知恥地盼望:倘若最後得獎了,該留什麼話給他呢?其實也不過想讓他知曉:一年過去,不時仍會想起藝術季的第一張拍立得,想起隔離時聽他收藏於Spotify的歌單,想起他曾經獨自撐傘,沿著長長的舟山路行抵宿舍門口。
不料在結果揭曉前就再度相遇。
宏在我們身後按響了鈴鐺時,我才光明正大地回頭看他;他的眼睛依舊非常好看,如今非常好看地凝視著禹倉促回轉的側臉。
禹曾經提起,宏的租屋處就在溫州街附近,並非我當初陪他去看的、位於後門的那間套房。斷絕來往前,我一直以為他是為了我才搬遷至臺大附近,而不在離他的學校更近的地方。後來才曉得,我不再與他聯繫之後,他們也曾去過彼此的住所──那處我未曾有過機會涉足的,宏的新房間。
真想知道,他的窗前是不是還擺著那株仙人掌。
四月似夢,五月殘忍。與他久別重逢就是一道暗示,就是揭曉整個五月的預言──曾經寫下幾行潦草寂寞的字,後來再也沒能被他看見。
遲疑一瞬,彷彿為了自己的唐突致歉,我低頭匆匆遠離他們。而宏的嗓音掩不住欣喜,清晰地自身後傳來。
「你怎麼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