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著事與願違的遺憾 包裝無能為力的悲傷[i]
張晴出道的時候,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
當時穿著學校批發似的制服的他不是特別吸睛的類型,唯有一開口那明亮的聲音總讓人不禁全身起雞皮疙瘩。據某些當代的樂評人的說法,他的聲線就像幾年前因故去世引起各界譁然的那位同姓歌手。
總歸在巡迴各校的歌唱比賽上,當看來沒有什麼過人之處的少年踏上台上起第一個音的時候,他就被星探一眼相中了。
說實話,那真的不是個適合他的年代。
這麼說倒是與圈子裏的彎彎繞繞沒有直接關聯,而是那個年代吹起了一陣青春偶像風。以男性歌手而言,除非唱功特別出色又有裙帶關係、能夠以歌手的身分單人出道,否則即便是後來被讚譽是什麼高音王子的那些老派歌手也無不是由雙人團體出道。
退一步來說,那時要以男子團體出道也不如十年前困難,要從伴唱開始做起,還得安插一個會後空翻的橋段。
反觀女性的獨立歌手就令人意外的活躍,興許是那個年代台灣已經過了前一個世紀末的過分興盛,各方面的開放使得素材大大增加,聯想起年少時也不再受限於羅大佑的那首名曲,而是那段有些青黃不接卻格外令人憧憬的少年輕狂。
因此,無論影劇或是歌曲都瀰漫著彷彿青春期的躁動、明亮、青澀與美好,而這些歌曲在有著清亮聲線的小女孩詮釋下尤其具有說服力,為年輕女歌手開闢了另外一條路。
但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倒是很難直接到達這個階段,通常會在團體或者經紀公司的安排下出演一些黃金檔偶像劇,刷一波臉熟繼而演而優則唱或者相反,累積到一定的人氣後再尋個理由漸進式的單飛。
然而,張晴倒是一個特例,當時簽他的小公司不知哪來的勇氣決定違逆潮流一次,反倒將以一般女歌手的包裝模式重金砸在宣傳上,讓他一開始就以個人歌手的身分出了單曲。
更跌破人眼鏡的是,這種奇襲戰術還順利被市場接受了。
那時候張晴十四歲,卻在比賽上頭多謊報了一歲。一般少年在這個歲數已經過了變聲的年紀,見資料上已經達到童工年齡的經紀公司不疑有他先將人簽了再說,直到後來宣傳也搞了,金牌製作人也請了,才在偶然之間發現這個未來新星可能還是個限制行為能力人時也覆水難收,只好幫他想個和本名南轅北轍的藝名和人設硬著頭皮上了。
不知是群眾對於已故歌手的過份懷念,或者張晴的聲音實在太好,像美國青少年電視劇一般,他以兩個身分就這樣唱了四年。
直到十八歲,他遲遲未至的變聲期終於來了。
本該是每個少女少年都備受祝福的成長,身為搖錢樹的他的成年為公司帶來的卻是雞飛狗跳與愁雲慘霧。
改變形象興許是扼殺許多歌手的轉捩點,然而張晴是連想要拿到「轉換人設」的入場券都沒有機會,因為他的賣點——一首歌可以唱跨十八度的那種輕靈聲線——在一夕之間湮飛雲滅,若不是還有唱片和演唱會影帶,他甚至沒有辦法證明自己還有過那段時期。
身為一個歌手,他卻再也唱不了那些被世人認定「專屬於他」的歌。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諷刺的呢?
在公關的奔波下和他後來幾次的演唱失利後,那個在螢幕上用髮蠟抓出一個時髦髮型高歌的張晴就淡淡地從這個變動太快以至於人們記性也特別短暫的圈子消失了。唱片的封面上永遠停留著他並不真實的十九歲。
或者說,他只是從鎂光燈下凡事都要盡善盡美的張晴,回到了穿著校服時被丟入人群也不會被找著的那個自己——
別於以前,這次即便張晴開口也不會有人認出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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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程度上,這樣的張晴在學校老師的眼裡也是另類的「浪子回頭」。
縱使待在高中的最後一年,再怎麼想力挽狂瀾也很難真的考上什麼好大學,遑論因為工作缺課率堪堪被二一的他頂多也只能靠著老師的同情心勉強及格。
憔悴一陣子後,回學校拿了畢業證書的張晴在班導的好說歹說之下決定安下心來重考一年,隔年倒是上了一個還可以的公立學校,分數恰巧能填個聽來不算太無趣的觀光系。
在放榜那天,盯著簡易網頁上那排寫著准考證號碼與「錄取」的字樣,被喜極而泣的母親和妹妹攬住的他一時間失了神,忽然有一種錯覺,很像他過去五年的一切實際上都是一場夢,只是他當時沒有意識到。
只是他害怕清醒。
知道自己這輩子沒有機會上台大了,所以張晴那時特別讀過洪蘭的一些專欄作以慰藉,裏頭有段文字讓他格外印象深刻,是在講述親子關係如何影響腦神經運作,最後使得孩子的人格養成產生改變,例如孩子會因為自己的專長找到興趣(得到優越感),因為興趣而更加發揚自己的專長,所以我們不該用固有的教育體制逼孩子緣木求魚等等。
然後他想,萬一孩子們的興趣不是他們的專長呢?萬一孩子注定失敗,這樣不是很殘忍嗎?
興許是雛鳥情節吧,即便歌手這個工作苦比樂大上許多,不得不說他還是常常會很想念那種全場的目光只聚焦於自己一個人身上的時刻,也可能單純是他已經習慣了那樣的生活,而要將從來不是理所當然地習以為常拔除本就是一件痛苦的事。他在太過年少時接觸以至於分不出喜歡與愛的實際差異,糾結成一塊的情感最後淪為一些無用之談。
他喜歡唱歌嗎?講真的,張晴自己也不是特別清楚。
只是他打從記事以來,就在周遭的評論之下理解了「他很擅長唱歌」這件事,進而內化成一種潛意識深處的自我認同。而就像一般的孩子那樣,在其他方面沒有什麼出彩所在的他自然無論什麼事都想用唯一的突出優點來拚搏,好似只要自己嗓子沒壞,學業或者其餘差強人意的表現也能被輕易以一句「啊,反正上帝是公平的嘛」揭過。
老實說,也不過就是,他怕自己如果連這把歌喉都沒有了,沒有任何亮點的他會一無所有,儘管所謂人生從來就是從那種細碎到看不見的普通事物構築而成。
也幸而年幼的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天賦有時效性,十多歲的他也輕信母親的一句「有的人一輩子都不會長智齒(所以變聲也是)」,因此才沒有時時患得患失的擔心上天將這種偷來的幸運輕易帶走。
極少時候,張晴也曾想過,沒有少年時期那段過分絢爛的時光的話,他會不會更加幸福一些?
終究他回答不出來,縱使他很大一段時間是被歌聲這個光點迷了眼,遺落了燈下黑那些樸實不突出卻切實存在的小小長處——可能是善良,也可能是愛乾淨這種極其普通的特質——不過也不能否認,歌唱帶給他過無法比擬的快樂,即便和吳宗憲那首《自白》[ii]一樣回到了十七歲,他依舊沒有自信可以把每件事毫無遺憾的作好。
用「美夢」形容也許是有些敷衍了,但他實在很難從自己的知識存庫中,搜刮出一個更好的詞彙。
他終將夢醒,忍受乍醒時的滲骨寒意,然後迎接穿透窗櫺的溫暖陽光,繼續從床上爬起來認真的過好這一天。
在新生入學那天,張晴就被學生名冊出賣了實質年齡,不過大多數人也不過就是多看了幾眼,畢竟就算是在有一百七十多所大學的年代,每年為了擠進國立名校窄門的重考生也不在少數。
相較於一個和他們年紀相差不遠的「學長」,正值大好年華的年輕學子們更在意自那時開始在島國蔚為風行的臉書,為了通訊方便以及同班室友的慫恿之下,當時還沒有實名制的要求,他便用那個就快要從生命消失的藝名創建了一個帳號。
周遭的朋友初見這名稱不免笑話他,究竟沒有人當真,見著好友人數和私聊的視窗一個個增加,他的動態還是始終停留在「2008年加入Facebook」那一列,一如他在同儕之間的眼中那個有點神祕的,會在系露營時抱著吉他唱著不適合他的、退隱歌手張晴的歌的大男生。
在二十歲前夕,系上幾個玩得比較好的同學集資買了歌曲合輯當作給他的生日禮物。
那天夜裡幾個大男孩喝酒分食了蛋糕後,將那張碟放進其中一個人的桌電用著破喇叭播著,聽著那引吭就像要將人心頭割破一道口子讓陽光流瀉進去的歌聲,他用食指指節在吉他音箱一頓一頓敲著節奏,在心裡細數那些他既熟悉卻又因為時間而產生疏離的歌詞與樂符,最後在醉眼迷離之間紅了眼眶。
在醉得東倒西歪的友人之間,他卻感覺腦子在這輩子沒有那麼清楚過,踉踉蹌蹌地走到了電腦桌前,按錯了幾個鍵後總算是艱難地登錄了那個藍白相間的頁面。
接著,他開始書寫。
今天、我向這個世界宣誓,我要成為我自己——
張晴終於理解,原來最難的從來不是說言不由衷的謊,也不是逼著不復以往的低沉聲線飆高音,而是向世界證明他自己。
萬一這個世界不喜歡真實的他怎麼辦?萬一這個世界像當初拋棄歌手張晴那樣,對他惡言相對怎麼辦?
這些他都不知道,也可能他還像十四歲的自己會因為聽眾一些不負責任的惡劣評論而沮喪。
不過有些事情他現在也不必問,只要他喜歡、不排斥、還願意接納這樣的自己,就夠了。
他只是從年少的泡沫幻影夢醒,不該絕望。
FIN.
[i] 好樂團《把悲傷留在這裡》〈我們一樣可惜〉,二〇一八年。
[ii] 吳宗憲《愛 讓一切都對了》〈自白〉,二〇〇二年。
〖作者的話〗
我喜歡改編自小說《Simon vs. the Homo Sapiens Agenda》的YA電影《Love, Simon 親愛的初戀(2018)》,尤其是裡頭主角說的那句:「向世界宣告你的身分挺嚇人的,萬一這個世界不喜歡你怎麼辦?」
孤獨感是貫穿《那些在生命中失敗的人》全書的概念,而它是什麼?我覺得是一種忽然理解到有些「我」終其一生都無法被他人盡數理解的領悟,是像深夜裡房裡唯一點亮的一盞燈驀然產生的自我意志,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清醒。
是那些你無法文字化的成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