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是繞了點路才能站在這裡 我們各憑勇氣[i]
他沒有什麼怪癖,性格溫順,禮貌謙和,在所有人眼裡都是個好好先生形象。
每當他笑起來,圓形鏡片後的眼睛彎彎的,那種寬厚不致溫吞,給人一種活似租屋廣告的安定感;而當他看著你時,你會感覺自己在被全神貫注聆聽著,彷彿你會被完整地接納。任誰見到他都會產生「啊,這傢伙是個好人」的想法,他也恰如其分地合乎這種期望——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他總會在白天遲到。
學生時期,遲到天數多到被教官惡言相向,是在教務處外頭半蹲的熟面孔;步入社會後,上司常看著他滿江紅的年末出勤率,搖頭低嘆:「你是個好人,你只是不可靠。」
前女友們與他不歡而散的主因,亦如同網路笑話般的荒謬現實:白天約會老遲到,假日又要睡到下午沒情調。
「我就是⋯⋯」每每被人問起,他總會靦腆笑著搔搔頭,語氣是被問過上千上百遍的怡然自得,但在部分人耳裡,聽來莫過於缺乏責任感的推諉卸責。「在白天睡得特別好嘛。」
「或許我生錯了時區。」與朋友聚餐——吃的是晚餐,不令人意外──時他難得多說幾句,嚥下黑啤酒的臉看來無端低落,分不清是來自昏黃燈光或苦口的尾韻。「不,這話說得也太對不起我爸媽⋯⋯或許,我只是生活錯了時區。」
朋友當他在說垃圾話,沒有反駁,饒富興味地順著這個話頭問:「不然你覺得哪個時區適合你?」
「格林威治標準時間再提早個一、兩個小時吧,瑞典、克羅埃西亞,還是西班牙那一帶。」
「幹這也太明確了吧?你不會是認真的吧?」
「如果我是呢?」
他說的是當然是中文。對歐美影劇接觸不鮮的朋友卻從那句話的肯定語氣、語序,乃至驀然亮得讓人心驚的眼睛感覺到,他說的其實是:「What if I am?」
明豔張揚,不像他、但又極像過往他們未能從那層溫文表象挖掘而出的熱切靈魂,也像他總是沒能清醒著經歷的烈日當頭。
「你知道嗎?在我國中的時候,我爸媽帶我去看過精神科,說他們看電視節目介紹有種病叫嗜睡症(narcolepsy),嚴重起來可能會在白天突然失去意識,或者像是陷入昏迷,明明可以聽見、感覺周遭在發生什麼,卻動也動不了⋯⋯聽起來很可怕吧?但是這些從來沒發生在我身上,你也沒聽說我發生過類似的事吧?」
「這倒是沒有。」
「我解釋過很多次,也試過早點睡、吃點安眠藥,問題是,我不是睡不好、睡不著,只是在早上睡得特別好。不是什麼睡眠週期失調,我研究過,從凌晨四點到中午十二點,是我睡得最安穩的時間,就像一般學生的晚上十點到隔天六點⋯⋯說不定我睡的時長都比他們還要標準。」
「你想過在晚上工作嗎?」
「像小七的大夜班嗎?我做過。」他頓了頓,「但是我在上下貨時常看著貨架太久,看著看著,就忽然搞不懂為什麼自己在這裡、準備要去哪裡。你應該有印象吧?便利商店的燈都會故意用得很亮,跟賭場一樣,像不管什麼時候裡面都是白天,乾乾淨淨、燈火通明。但那種時間的客人不是,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度過了好的、不好的一天,精疲力竭,像是快要翻白肚的金魚,有些人就算面帶微笑,你看他們的眼睛的時候,也會發現他們不在那裡,好像只有他們的身體還記得怎麼生活。只有一種人不一樣,就是那些準備去跑趴或工作的年輕人。他們雖然精力旺盛,但我也懷疑那其實是疲勞性亢奮,他們總是掛著大大的黑眼圈、好像以為這樣很成熟地點著那些比便當還要貴的淡煙。我知道有些人沒得選擇,而且這也不是壞的選擇,選擇權在每個人身上——但那種生活方式,不是我選擇的。」
「但這不是很不公平嗎?憑什麼只有我是必須『被選擇』的?」他訕訕道,融化了一半冰塊的啤酒杯水位略略升高,又被他一大口吞了下去。
朋友沒有說話,可能是在思考、也可能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視線落在他已經空了的碗,一語不發地將盤子上最後一塊烤牛舌夾起,放進了裡頭。
「我爸媽帶我去看醫生的那段時間,我吃了一陣子的抗憂鬱藥物,睡眠品質反而變得更糟,白天渾渾噩噩、晚上也睡不好⋯⋯其實,藥單和維基百科上提到症狀跟我沒幾個吻合,但所有人都相信『肯定是這個病』。或者說,『必須是這個病』?以前寫數學考卷,腦中一片空白、開始播放人生跑馬燈還是七彩霓虹燈的時候,我們不都會用幾個公式套來套去硬算嗎?我感覺就像那樣。」
短暫沉默之後,他又道:「我查過一些嗜睡症的資料,說那是種調節睡眠功能下降的神經失調,最早發明這個病名(narcolepsie)的是個法國人,我不記得那個字怎麼念了⋯⋯總之,那個字原本是用希臘語的『麻木(νάρκη)』和『攻擊(λῆψις)』兩個字排列組合[ii],因為得這個病的人常常會沒預警睡著,像是被麻木感突襲。」
「向前突刺,殺——」朋友用諧音說了個軍中冷笑話。
他順應氣氛的報以一笑,就見對方無所謂地聳肩說「不好笑,你繼續」,他才發自內心笑了出來,心裡感激這番有意調節氣氛的體貼。
「不過後來我發現,這種『診斷』,好像也是一種麻木感的攻擊。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必須向這個世界證明、解釋、自我申辯,『我就是這樣』不是一種『疾病』或『問題』?」他笑著笑著,接著像被扼住呼吸般猛然停了下來,好似凝固在畫像裡的膠彩。「我知道⋯⋯我知道這樣說聽起來很自戀,但是,於情於理,我就算不是個好人、也稱不上一個壞人吧?」
「那為什麼,就沒有人相信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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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他們話鋒一轉,提起中學一同學因單方面的感情創傷──長話短說,喜歡的女孩子不喜歡他,畢業前他報復性地昭告天下那女孩子是個蕾絲邊。不幸中的大幸,那女孩早早向家人與朋友出了櫃——加入批踢踢的仇女大軍,對這發展兩人不勝唏噓,連帶先前的凝滯氛圍一如放得太久的啤酒泡沫消失無蹤。
「那要去嗎?歐洲。」
唯臨走之際,朋友突如其來的提問,才讓他產生今晚的確提過這件事的實感。
當時他們在散步到公車站的途中,暮春的晚上已經稱不上夜涼如水,反倒因雨季前夕有點悶。聽見這話的他頓了頓踢著道上小石子的腳步,終是答道:「會吧。但我還沒想要去哪。」
「聽說亞德里亞海周圍很不錯。威尼斯除外,那裏只適合觀光客。」話及此,朋友開始彆扭地以拉丁腔作英文發音,讓他捧腹大笑,直說義大利人見到肯定會生氣。
他本以為那會淪為酒後閒談,但見朋友幾天後傳來的維尼亞語、克羅埃西亞語、義大利語等教材壓縮檔,心頭被觸動的他憑一時衝動就選了普及率高的那個,上網報了語言課程。
兜兜轉轉,一年後驚險通過B2的他得到了面試機會。說是順理成章,又似命運女神對他用凌晨四點前那段時間練打舌音的忠實回應。
僅通知家人及親近友人,他拖著被朋友塞滿口糧和電器——「我跟你說,歐洲的米不能吃。」朋友面帶痛苦地控訴著,一面將電鍋塞入了已經滿得變形的行李箱——的行囊,在人們準備就寢時分,穿越了登機門。
滿載萎靡旅客的紅眼航班裡,唯他在黑暗裡精神抖擻吃著盒裝冰淇淋,邊看著免費電影、邊想著十四個小時後的轉機路線。
螢幕的光影在他面上駁雜,本應惱人卻使他莫名心安。
後來的一切,除了遲到二十分鐘的房東外,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而來到的里雅斯特的第二天,是他可及的所有記憶中,醒得最早的一天。
夏令時間五點,這個海港城市尚未天明,前一天忘記先去購置雜物的冰箱空無一物,冷凍庫只有滿滿的積霜,提醒他該借個鏟子除冰。
心知這裡不可能存在台灣處處可見的早餐店,甭提二十四小時經營的便利商店,他還是隨手將幾張紙鈔與鑰匙塞進口袋,打算去十五分鐘路程遠的海堤走走。
街道籠罩於安詳的暗色,是一種混沌不明、看來有點冷的藍,沿途萬物靜謐蕭瑟,偶有晨跑的人車行過的喘息與引擎聲,也掩不過他耳機裡躁動的鼓點與心跳聲。
鄰近的那片海沒有港口,只有給行人遠眺的沿岸平台,他隨便找了個地方席地而坐,日光緩緩照亮了整個海岸線,氣溫逐漸溫煦,陽光在微冷的空氣中烘得他暖洋洋的。
他總算明白為什麼有人會因為阿里山雲海流淚了。儘管這不是實質意義的日出——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好像這一刻他真正的甦醒過來,與這個被晨光喚醒的城市一道。
俚語說外國的月亮比較圓,他卻是在這個從未造訪過的遠方見到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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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工作落於當地進口亞洲食品的代理商,老闆是個當地人,出入辦公室的時間卻很少,視訊面試的那四十分鐘已經是他們有過最久的通話。
與之相反,其他來自南方城市與周遭國度的同事承載了托斯卡尼春光般的熱情,不吝於表現對這位新同事的友好;就是有著一半丹麥血統的直屬主管也時常藉職務之便,私下塞給他包裝上繁簡體字交錯、原產地卻是在泰國的小零食⋯⋯他相信對方絕對沒有惡意,但直到今日他仍搞不懂那些泰國食品商是怎麼回事。
雖然有時,西方的社交距離與文化差異會無意間惹惱他(相反來說可能也是吧?譬如他也曾被斯洛維尼亞的同事抱怨「笑太多了」),整體而言,適應的陣痛期要比他預期得短了許多。
因爲中文姓氏的發音不符歐陸語言的發音系統,同事們選擇使用他名字最末的那個「揚(Yang)」作為稱呼的距離感,也讓他感到安全。真正活得像個人,擁有尊嚴的那種安全。
親朋好友得知他在異地「不藥而癒」的景況嘖嘖稱奇,紛紛笑話他怕是在台灣水土不服大半輩子,將這美聞當作茶餘飯後的閒事一樁。直到一天,朋友在台灣時間的半夜撥了電話給他。話筒傳來的含糊聲音聽來是喝多了,身旁的其他聲音深遠,他猜想對方應是回到租屋才放下心隨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某個頓點後,朋友哽咽起來,在抽泣間反覆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他手忙腳亂地關上煮著沸水的電磁爐,無暇顧慮那鍋裡的筆管麵會不會爛掉。
「我光是想到,你明明、」因哭泣開始打嗝的朋友執拗說道,聽起來很可笑、很拼命,讓他叫對方別說話的慾望梗在喉頭,不忍心打斷。「你明明就、嗝,沒有、嗝,沒有錯,但是、嗝,大家都不、嗝,不懂你說的、嗝,說的是真的,我就、我就⋯⋯我就很難過。」
滾燙的煮麵水還在鍋裡翻騰,像是他在眼眶裡打轉、找不到出口的熱淚。
他們像十四歲的少年嚎啕大哭、痛哭、慘哭一場,電話說了四個多小時,止於他就寢的時間。
他本來還想再談,酒退後異常清醒的朋友阻止了他:「去睡吧,你要好好把過去沒有睡好的補起來。」
他沒有多言,哭了一夜的眼睛已經無法再出更多淚,只有鼻尖傳來微微的酸澀感,讓他重重地「嗯」了一聲。
他知道朋友說的是:你要好好把過去沒有過好的人生,也補起來。
日子過得很快,他成了同儕間「可靠穩重」的代表,有時也能用義大利語說點笑話,最重要的是,他從未在白日昏睡或遲到。
南歐同事們對此又愛又恨,但這無疑成了他直屬主管讚許有加之處,因此總愛在一早其他人上崗前、用一杯濃縮咖啡的時間與他閒聊。
「嘿,揚,你來這裡兩年了吧?每天都在同一個時間出現在位置上,而且永遠從容不迫,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安東尼奧那傢伙的時間觀念,總讓我懷疑他活在馬德里,每天都得搭一個小時的飛機通勤。」
即便在義大利生活多年,直屬主管不脫丹麥本色的黑色幽默,言詞犀利得直要捅破偽善的社交禮儀,卻又帶有讓人忍不住發笑的荒唐感:「沒有冒犯之意,但亞裔真是我見過最勤勉的一群人,難道這也算是某種歐羅巴人種的劣勢嗎?」
隨對方的自嘲善意地會心一笑,他思忖片刻後才回答,以最符合他的那種方式。
「也說不定,你們只是生活錯了時區吧。」
FIN.
[i] 好樂團《把悲傷留在這裡》〈我們一樣可惜〉,二〇一八年。
[ii] 讓-巴蒂斯特·愛德華·吉里諾(Jean-Baptiste-Édouard Gélineau)一八八〇年始將「narcolepsie」作為發作性嗜睡症的法國術語。
〖作者的話〗
這故事最初是獨立轉寫,後來收入實體書時是作為《一覺不醒》的對立章節,因為二者談的都是睡眠相關的主題,卻是截然不同的景況、時代、國籍,還有應對方式,我覺得相當有趣,好像早在完稿之前、大腦就先編列出它們的模樣。
這篇註解不若其他短文多(「天公伯喔。」讀者想),不過裡頭許多諺語的化用、台灣社會文化的融入讓我很滿意,文中的文化碰撞部分來自我在歐陸留學時的日常,包括但不限好像不管怎樣都會遲到的南歐人(德國人相對來說準時,但也只是相對來說)、丹麥式幽默的鋒利、覺得亞洲人「微笑是禮貌」很奇怪的歐陸思維⋯⋯等等,寫時沒有特別著墨之處,再次閱讀時才發現自己原來是懷念那些東西的——
俚語說外國的月亮比較圓,但有時我們會在自己一無所知的遠方見到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