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所有被視為斬釘截鐵的,必定得略去千瘡百孔的襯裡,我也相信最暖的擁抱與最利的刀鋒都來自家庭,而人最難面對的永遠是自己。
讀田威寧的《彼岸》
從未想過和缺席生命中三十多年的母親再見面:「明明早就結束了,卻缺乏真正的句號。」
我想起平路《坦露的心》,同樣在某一刻突然發現了瘡疤底下的秘密,像深不見底的洞,踏上萬里尋母之路,她們都想解開「母親」這個在她們成長歲月裡非常陌生、帶著傷痕的兩個字,田威寧說:「我一直知道『母親』的意思,而不明白『母親』的意義。」
我不能永遠因為母親不在而假裝母親不存在。
母親不告而別飛往夏威夷,這是田威寧和姊姊從小知道的版本,突然出現的滿頭白髮的舅舅卻告訴了她們另一個版本。再度揭開瘡疤,母親是選擇缺席,還是另有苦衷?「太平洋的浪拍打的另一座小島上,有我的母親。我得去找她。」
母親像是一臺留聲機,黑膠唱片一開始轉了,就是一直畫著圓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怎的聽眾聽到的總是爆裂聲與各種跳針。但是,一定也曾傳出一些優美的旋律吧。
田威寧對媽媽的所有記憶都停留在相片裡,相片裡的媽媽才三十多歲,再見面已六十,有了另一個家庭,平時在Subway工作,回家後包辦所有家事。她發現任何事都可以引來媽媽的數落抱怨、和媽媽待在同一個空間的每個人都想逃離,當她自己也有這種想法時感到非常難受,她說服著自己:「母親年輕時一定不是這樣的人吧?」
開始讀這本書時,以為和母親相見後的種種脫序會越讀越沈重,然而因《鍋燒烏龍麵》、《食客》、《秋刀魚之味》這幾篇章穿插其中,親情的沈重讓萍水相逢的溫情顯得更加珍貴。田威寧將食物的味覺記憶拉回到童年和姊姊跟著爸爸躲債的艱辛日子,腦中浮現曾對他們伸出援手、帶給他們溫暖的人。她想起餐廳廚師的妻子端上一盤鹽烤得恰到好處的秋刀魚,肥美油亮,筷子戳下去,微微發出「喀滋」聲,廚師妻幫她和姊姊擠上新鮮的檸檬汁。田威寧回憶:「那條秋刀魚成本十元,在菜單上的秋刀魚價錢則是四十元;但對當年的我而言,其實是無價。」
西門町的台式料理攤位前,父親總為她點關東煮和魚卵沙拉。長大後再經過這裡,日本料理攤位依然還在,像播放著老電影似的。「一切都沒變。」「但也變了很多。」田威寧曾對消失又出現的父親這麼說道。
我也漸漸體悟到,食物的迷人之處已不再純粹是品嚐的當下,而是連同當下的情景一同安放在心底某一處,哪一天味覺忽然喚起,回憶為食物增添令人痛哭流涕的況味。
另組家庭的母親、反覆出現又消失的父親,田威寧的文字裡時而透露著內心的麻木,時而又能感受到她仍存著某種期待,難解的親子關係,用前者來應對似乎輕鬆些,難解終究無解,無解也無須再解。當田威寧再次來到日本料理攤位前,她和父親當年的歲數一樣,她咬下一口煮透的白蘿蔔,甜甜的汁液滲出,不小心滴到盤子外頭,她抱歉地向老闆點頭示意,老闆沒有任何反應,「這樣的畫面,他看多了。他知道桌面總是會髒的,擦一擦就是了。」
📖 書摘
殊不知父母總是把孩子想得太愚蠢,而孩子則早早看穿了大人世界那些明明做了卻說不得的。
我這才想起剛剛忘記擁抱母親,不過也許是因為母親先忘了擁抱我。
當故事是以「如果」開頭,再好的起承轉合都不免映著蒼涼的月色。
要如何讓一個未被這世界溫柔以對的人相信人性本善或堅持明天會更好?
小乖是不聽那些流行歌的,她不懂那些歌詞裡複雜的人生,她的世界沒有那些苦痛與矛盾。
電影並非結束在放映廳大明的一刻,而是清潔人員不帶任何表情地進場,將環境整理得彷彿方才什麼都沒發生,這才真正意味著:曲終人散。
影像 | 《秋刀魚之味》
小津安二郎
1962
插畫 | 金黃色的To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