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隆隆隆向前行駛。
我斜靠在牆上,腿伸向前稍作伸展,腳一半脫離布鞋的包覆,露在外透氣,腳跟輕放在後頭地上的後背包,頸枕放在上頭。我將後腦勺靠在牆上,享受著車廂震動帶來的酥麻感,眼前大面車窗一覽無遺的風景,在陽光照耀和車速競逐下模糊了起來,成了一條條燦爛的純樸色帶。
我漫不經心地盯著車窗,右手食指漫不經心地捲著耳機線,從腰間口袋外向上捲到胸前,再從胸前鬆開到口袋邊。我頭幾次不經意地轉了轉,視線穿越走道,穿越廂門至車廂內,不經意地落在那名男子身上,此時正在座位上低頭看著書。
我的手指不知道什麼時後鬆開線。低下頭,看見紅色的耳機線隨著車廂晃阿晃,在灰色地板上盪阿盪,好像什麼事情重複發生了一樣。抬起頭時,我嚇了一跳,彷彿看見男子又一次站在眼前:
他走進來時,我快速地從人群的夾縫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穿著貼身的淺藍素色上衣和牛仔褲,身形瘦高,靈巧但精壯,短髮,帶著一副眼鏡,短鬍子在下顎臉頰上。在我來得及繼續盯著他瞧時,他身後走出了一名女子,頭戴金捲髮,身穿彩裙,在典雅白上衣的襯托下引人注目。看上去他們是一對夫妻,年紀約莫三十出頭。他們開始對著門旁的旅客說話,講著法語,溝通著什麼。
在我來的及搞清楚狀況之前,他們已經站到了我的面前,指手畫腳了一番。下一秒,男子已經在對我說話:
“Speak English?"
“Uh…" 他看著我,我看著他。"Yes." 我終於說,或者我根本沒說,只是點了點頭。
“Do you mind if I take your luggage inside?" 他接著說道。
“No." 我在來得及思考前已經脫口而出。或許我在乎行李,但此刻似乎又沒有那麼重要了。
“We need to clean up the space for the hallway." 在男子準備將我的小行李箱拿走之前,女子走上前補充了一句。但我沒有很注意在聽,因為我正匆忙將我的全罩耳機從行李箱上拿起,掛在脖子上,將連在線上的隨身聽夾到我的右側口袋上,眼角餘光看著行李箱被男子推進包廂內,被他用雙手抬起到座位上方的置物櫃。
車門外有了什麼動靜。一名身穿制服的女站務員此刻從車外上了車。她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環顧了四周,視線停留在我身旁的三台腳踏車一會兒。此時男子從包廂走了出來,隨即上前說了幾句話,站務員搖了搖頭,他的妻子又補充了幾句,站務員又禮貌地搖了搖頭,手勢比了個寬度至走道上,嘴上說著法語,接下來手又指了指我身旁的腳踏車們。男子聳了聳肩,表示認同,站務員隨後轉身離開,前往下一個車廂。她看上去是位站長,在檢查著什麼。
夫妻不等站長離開,開始繼續在走道上來回,繼續跟人群協調。我身軀貼在牆上看著這一切發生,早已忘記脖子上因為同時掛著頸枕耳機,而早已流滿的汗水。
一時之間,腳步聲雜沓。一人走進左側遠端的包廂,一人走進右側的包廂,乘客的行李一件件從走道被推進包廂。我在人來人往之間往左側移動了一些,讓出空位給右方的那名男子和一名女乘客,此時正合力對那三台腳踏車做些甚麼。男子不知從哪拿來了一把鉗子,女乘客扶穩車身,讓男子將車身和車輪分開。男子的手臂在纖細的車輪旁顯得粗壯,身形在車架旁顯得高大,或許他是名單車手,其中的一臺腳踏車是他的。我在此刻走道的混亂中低頭想像著男子如何從巴黎的街道上騎著腳踏車至車站,忘記了時間,沒有注意到夾在口袋的隨身聽已滑落,連著耳機線在空中盪阿盪。
似乎在一時之間,車廂空了許多。我仍然低著頭,但眼前的景象突然變得好陌生:
一時之間/
低頭只看到五雙鞋/
一雙黑,一雙灰,三雙白/
白鑲黑,白鑲綠,全白的鞋/
一條紅線吊住了每雙鞋的胃口/
來回擺盪/
我回過神,看著耳機線在灰色地板上擺盪,頸上的汗水已乾。前進的列車,此刻有什麼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火車進入了那段時刻。
那是一段完全沒有聲音、列車停止呼吸的時刻。窗外風景演著默劇,沉默在此刻受到肯定。我突然想起了家鄉,那是少數不那麼擁擠的寧靜片刻,我一遍又一遍地等待著那段時刻出現、消失,又出現:
我們滑行在地景上/
只有我們兩個/
世界為此安靜了下來/
滿車的乘客屏息/
只有彼此的呼吸/
我戴上耳機/
進入全罩式的沉浸/
我戴上耳機,進入全罩式的沉浸。我按著早已老舊的隨身聽,找尋家鄉的聲音。梁靜茹的歌單從頭開始播放,在法國的鄉間中,期待能播到那首<絲路>,聽著聲線拋擲在大地上迴盪:
如果流浪是你的天賦/
那麽你,一定是我最美的追逐/
如果愛情是你的游牧/
擁有過,是不是該滿足/
我的睡意逐漸浮現,我的眼皮闔上了一會兒,看見了最後車長再一次進到車廂中的那份點頭和微笑,放心將安全的火車啟動。我放心地享受這份久違的乾爽和真正的寧靜。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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