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緬關係起伏70年

中國於5月14日及15日兩天在北京舉辦「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這個峰會是中國建國以來最大規模主場外交峰會，也是自2013年正式提出「一帶一路」倡議後，中國所舉辦的規格最高國際會議。在這次的與會領袖中，有一位相當引人注目，那就是緬甸國務資政翁山蘇姬。

也許有人要問，緬甸並不在中國所推出一帶一路倡議的地圖上，為什麼要邀請她？殊不知緬甸雖然不在一帶一路的官方路徑上，卻是中國這個大計劃中極為重要的一環，因為中國從雲南通過緬甸西部可以直達印度洋。

換句話說，緬甸是一帶一路計畫中極為重要的「活棋」，打通之後，不但可以繞過頗有爭議的南海以及並不見得可以完全控制的麻六甲海峽，還可以在運輸上節省大筆時間。所以，中國現在已在積極運作，希望能取得緬甸西部若開邦的皎漂港營運權。皎漂港就是前述直達雲南的中緬油氣管路起點。

為何緬甸願意讓中國取得皎漂港

這個案件是由中國最具規模、歷史最久的中信集團出面，計畫取得皎漂港的百分之八十五經營權，交換條件則是放棄已經被迫叫停，總值36億美金的密松電站。密松電站係於2011年由前總統登盛叫停。但當時他的說法是「在我任內不會復工」。緬方參與興建的是已故「鴉片將軍」羅星漢旗下的「亞洲世界集團」。羅星漢去世前曾信誓旦旦表示，密松電站一定會恢復興建，多年以來，一直是股懸念。

對於財務相當吃緊的緬甸政府而言，中信集團取得皎漂港的附帶計畫也相當誘人，亦即前述交易還包括在皎漂港附近興建一座投資總值23億美元的工業園，用以發展總值100億美元、面積達4300英畝的皎漂經濟特區。緬甸政府希望以這個工業園振興鄰近地區的經濟。

明乎此，就不難理解中國為何如此看重與緬甸及翁山蘇姬或緬甸今後任何一位領導人的關係了。而中國與緬甸長達68年的關係起起伏伏，都跳脫不出雙方在政治、經濟利益方面的盤算與考量。

事實上，早在1985年9月2日，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潘奇就在《北京週報》發表名為〈打開大西南：一個專家的意見〉的文章，探討通過緬甸直達印度洋，為中國對外貿易打通出路的可能性。潘奇在文章中提及以緬北密支那及臘戌為鐵路接點，運送中國的貨品。

中國和緬甸的友誼其來有自

中國和緬甸的友誼有個有趣的名詞──「胞波」。這個外人見到摸不著頭腦，可緬甸華人卻人人知曉的名詞是直接從緬語音譯而來，簡單地說，就是「兄弟」的意思。但在緬語中，它的意義還超過「兄弟」之情。

「胞波」這個詞是1956年中國總理周恩來訪問緬甸，與緬甸總理巴瑞會談締約時首見於媒體報導，自後就成為緬中兩國交誼的代名詞。當年，中國還在雲南芒市建立了一個「胞波碑」以資紀念。

雲南省瑞麗市為發展瑞麗經濟，與緬甸政府多次協商後從2000年開始，在4月的潑水節或5月的五一節期間，中緬「四城一區」（中國瑞麗、畹町經濟開發區及緬甸木姐、南坎、九谷）聯合舉辦中緬胞波狂歡節。今年6月8日，中國駐緬甸大使館和緬甸華人社團也在仰光共同舉辦第二屆「中緬胞波友誼日」招待會，慶祝中緬建交67週年。

歷史上，中國清廷曾經四度南征緬甸，但均無功而回。英國在19世紀把緬甸納為殖民地後，中國更無法染指。直到緬甸於1948年1月4日獨立，而中華人民共和國也在1949年10月1日成立後，雙方才開始有正式來往。

最初的時候，雙方的關係相當緊張，主要是有長達1300餘公里的未定邊界，大批中國的勞工、商人、農夫越界尋求新天地，再加上國民黨軍敗退入緬北、緬東中央政府無力控制的山區。國民黨軍甚至在台灣、美國中央情報局、泰國的支撐下，多次發動「反攻大陸」的軍事行動，使得中緬關係變得日益複雜。

1953年時，緬甸決定把國民黨敗軍的問題提交聯合國，才使得緬中關係出現突破口。同年4月22日，聯合國通過決議案，要求國民黨軍放下武器撤出緬甸，雖然最終不是所有的人都撤出，但緬甸政府的作法贏得中國激賞，雙方於1954年4月22日簽訂了第一個貿易協定。同年6月28日，周恩來就應緬甸政府之邀往訪，並於次日發表中緬聯合宣言，揭櫫〈和平共處五原則〉，亦即互相尊重主權和領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內政、平等互利及和平共處。雙方並於隨後勘定有爭議邊界，算是關係正常化的開始。

1961年，緬甸對國民黨軍殘部發動攻擊。這一次，數以千計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從東撣邦景棟鎮北方跨越邊界進入緬甸協同作戰，國民黨軍的主要基地孟洋鎮及猛帕寮都遭受攻擊。這也是雙方的首度軍事合作。

中緬關係的起伏

不過到了1967年，雙方關係在歷史的偶然中轉壞。當時中國大陸的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激情也蔓延到緬甸首都仰光，許多華裔青年都在身上掛起毛澤東像章。這就觸犯了緬甸不准在公開場合展示政治圖象的官方規定，於是要求那些年輕的「紅衛兵」取下毛像章，結果在有些年輕人拒絕聽命後爆發動亂，釀成當年6、7月間的大規模排華暴動。

當時許多華人的店家及住家遭到打砸劫掠，不少人喪失生命，暴徒還攻擊了中國駐仰光大使館。那次事件發生時，仰光正值嚴重缺乏米糧，中國城的店家遭到劫掠時，緬甸軍警基本上袖手旁觀，所以很多人相信緬甸軍政府暗中鼓勵暴亂，轉移大家對其內部問題的注意力。

那次的排華動亂讓許多緬甸華人驚懼不已，許多華人社團領袖直至今日餘悸猶存，常常呼籲華人要保持低調。

事件發生後，中緬雙方都召回大使，連全球唯一能在仰光設辦事處的新聞單位「新華社」都一併撤離。北京方面中止依照1960年友好協議對緬甸提供的援助，北京電台則對尼溫政府發動猛烈攻擊，把他稱為「法西斯」。1968年1月，重裝備的緬甸共產黨部隊越界進入緬甸東北部，中國方面則開始支持緬共對抗緬甸國防軍。

只不過，事後經過多方研究顯示，1967年的緬甸排華暴動固然讓許多華人生命財產受到損失，但中國似乎也刻意利用那個機會，藉著全力支持緬共而介入了緬甸的內政。

緬中雙方的關係，一直到1970年恢復大使互駐才開始緩解。隨後，尼溫在1977年訪問中國，鄧小平則於次年1月往訪緬甸，雙方關係才告正式恢復正常。這時中國對緬共的支持雖已降級，但並未完全停止。

這段時間，雙方互訪相當頻密。1979年7月，緬甸總理貌貌凱訪問中國並簽訂經濟技術合作協定。緬甸最高領導人尼溫則於1980年10月、1985年5月兩度訪華。中國國家主席李先念1985年3月訪緬。與此同時，緬共已經愈來愈無關緊要，也顯得不合時宜。但是緬甸政府軍還是無法剿滅他們。

中緬關係緩和，中方的經濟勢力滲入

進入1980年代，中國決定不再支持緬共，中緬關係得到根本改善。有趣的是，緬共為了生存，開始在邊境從事非法貿易，從中國輸入日常生活消費品，對中國則輸出木材、礦產、珠寶……。殊不知，這也給了中緬雙方靈感，成了日後雙方邊境貿易的主要模式。以雲南籍、福建籍為主的緬甸華人借助語言等優勢，主導了中緬邊境貿易，經濟地位得到迅速提升，以至有緬族學者說：「中國人對曼德勒和緬甸北部的控制，事實上是在重複殖民時期英國人殖民緬甸的經濟後果」。

1988年，緬甸發生了波瀾壯闊的民主運動，各種示威活動席捲全國，包括了癱瘓全國的大罷工。正當全世界都在等著看緬甸軍政府可能崩解的情況下，中國卻在當年8月6日悄悄地與緬甸簽下正式的官方邊境貿易協定。

中國其實是在進行一場賭博，它賭軍政府不會垮台，而當時長1357公里的緬中邊境幾乎全由緬共和其他跟中國關係密切的非政府武力所控制。中國在邊境貿易上站穩腳步，可以藉由貿易挹注這些武裝力量，邊境地區自成兩國之間緩衝區，中國也可以抓住這些邊界武力作為與緬甸折衝的籌碼。

事實上証明，中國的這一招十分高明，直至今日都在緬中關係上發揮了很大作用。

其實在文化大革命之後，中國已經開始利用在緬甸境內所建立的經濟情報系統來穿透緬甸市場。中國用這個網路監測緬甸自身所能生產，以及周邊如馬來西亞、泰國、新加坡、印度等國家可以為緬甸提供的產品，然後用國營企業大量生產，以便宜的價格傾銷到緬甸市場。

1989年三月間，緬共內部的部族基層軍官發動兵變，把意識型態濃重的毛派老領導人放逐到中國。當時面臨生死存亡、焦頭爛額的緬甸軍政府立刻抓緊機會，與緬共新領導人簽訂停火協議，條件則是他們可以保有現有的武力及已經取得的領土。如此一來，邊境貿易變得益發火紅，也正中了中國的下懷。

另外，緬甸的1988年民主運動以軍隊鎮壓收場。幾乎同一時間，中國在1989年6月也發生天安門事件，同樣以鎮壓收場。兩個國家突然之間同病相憐，都變成國際交相指責的棄兒，卻反而促成他們之間相濡以沫，關係變得更為「胞波」。

1989年10月，緬甸的丹瑞大將率領了24名軍方高官到中國做了長達12天的訪問，雙方完成了龐大的軍火交易，中方承諾交運價值達14億美元的軍事裝備，其中包括一個中隊的殲七戰機、至少四艘海南級巡邏艦、一百輛輕型坦克及裝甲運兵車、防空砲、火箭、大輛輕武器、彈藥以及軍用無線電。

到1990年，緬甸已成為中國在東南亞最主要的政治及軍事盟友。中國通過邊境所運送的大量武器，成為日益不受歡迎的緬甸軍政府得以存活的最大關鍵。緬甸也成為中國廉價生活消費產品的主要海外市場，中國則是緬甸木材、林產品、礦產、海產、農產的主要輸入國。

與此同時，中國還派出工程隊，協助緬甸建造、維護境內的鐵、公路。1991年，中國軍事顧問團抵達緬甸，成為1950年代以來，第一個駐在緬甸的外國軍事單位。至此，緬甸已實際上成為中國的一個「附庸國」。經由中國精明的外交手段、繁盛的雙邊貿易，再加上一個在政治上相對弱勢的緬甸政府，當年緬共無法完成的任務，現在終於完成了。

緬甸走向國際的影響

不過這個情況到了2010年前後卻出現了變化。最主要的原因是緬甸走向開放，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國家開始改善與緬甸的關係。另一方面，緬甸也樂於有程度地接受西方國家，作為對中國的制衡。

2011年十一月，美國國務卿希拉蕊高調訪問緬甸，這是50多年以來，第一位美國高官出訪緬甸。緊接著，美國總統歐巴馬在2012年11月首度訪問緬甸。兩年之後，2013年5月，歐巴馬再度前往緬甸參加東南亞國協峰會。緊接著，緬甸總統登盛在2013年5月20日訪問華府，是自1966年尼溫訪美後，第一位緬甸國家領導人訪美。等到緬甸國務資政翁山蘇姬於2016年9月訪問華府，雙方關係可說已完全正常化。歐巴馬也趁著翁山蘇姬往訪，宣布取消所有的制裁，送了一個大禮。

與此同時，緬甸國防軍於2009年發動突襲，把跟中國關係密切的「果敢王」彭家聲趕出果敢，另立親中央的政府。2011年登盛突然無預警宣布在他的任期內停止中國投下鉅資的密松電站興建。

另外，緬甸國防軍總司令敏昂良於2011年上任後，並未按照往例把中國作為第一個出訪的國家，而是前往中國傳統上的敵人──越南進行訪問。

這一切，都讓中國揣揣不安。

中國的對應策略

因此從2011年起，中國開始小心翼翼施行恩威并施的外交手段，企圖重新建立並加強與緬甸的關係，其中之一就是操弄緬甸境內的少數民族武力，而佤邦聯合軍（佤聯軍）就是最好的例子。

佤聯軍脫胎自緬共，多年以來，一直是中國在背後支撐。佤聯軍領導人身邊也一直有中國的情報官員隨侍，提供各種諮詢。北京的目的顯然就是藉由少數民族武力給緬甸政府施壓，特別是一個強大的佤聯軍，可以讓北京保持戰略上的優勢，同時也是有必要和內比都談判時的籌碼。

2012年11月，緬甸總統辦公室部長昂敏前往蒙育瓦會見當地抗議中國所投資銅礦的民眾時，就公開地承認，「我們很害怕中國……我們不敢跟他們鬧翻，如果他們因為我們把銅礦關閉而惱怒起來，重新支持共產黨，那麼，邊境地區的經濟就會崩潰」。

昂敏所說的「共產黨」，就是不受緬甸政府控制的佤聯軍和他們的少數民族盟友。簡單地說，邊境貿易是中國手中握的胡蘿蔔，佤聯軍就是棒子。緬甸前一陣子剛剛舉行過第二次二十一世紀彬龍會議，「不聽話的」佤聯軍就聯合起其他七個少數民族武裝力量，集體向政府討價還價。

根據英國詹氏防衛週刊報導，中國這些年來向佤聯軍提供了包括攻擊直昇機在內的許多武器，使得佤聯軍在緬甸境內已有尾大不掉之勢，是緬甸國防軍奈何不得的心頭大患。

目前，中國方面負責緬甸事務的是中共中央對外聯絡部負責人宋濤，手法則是以「政府對政府」、「政黨對政黨」雙軌進行。由於中國的體制是中國共產黨高於政府，這也解釋了為什麼中國可以一方面讚揚緬甸的和平進展，又可以同時向佤聯軍等少數民族武力提供支援。而中國的真正目的是施加壓力給緬甸國防軍。因為中國十分明白，緬甸軍方才是真正操控內比都的人。

擺在眼前的現實不會改變。簡單地說，中國就在緬甸的北方，而西方國家地理位置遙遠，更欠缺緬中關係長久以來的深度與細緻。中國基於本身的利害，是絕不會輕易讓西方國家就這樣進入緬甸而將它取而代之。

封面圖片：緬甸總統府

編輯：Wendy Ch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