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ona Dienstag,一個極為普通的德文名字,從名字裡我們或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文化背景,可是看不出一個人經歷了什麼。故事,都是要被說出來,才會知道原來是這樣一回事。生於1954年的Fiona,是一個道道地地的瑞士人,長期以來卻覺得自己是一個外國人。她反覆思索著自己的故事,也思索著誰稱得上是瑞士人。
她說:「我的故事,要從我的祖父母輩說起。他們是一戰時就來到瑞士的猶太裔的德國人。在一戰時已經嗅到世局動盪,生命受到威脅,他們透過了管道,買到了幾本瑞士護照,帶著孩子來到瑞士。我們其他的親戚,有的去了美國,有的去了中南美洲,留在德國的沒有人活下來了。」
然而生活的轉換,並不像一本護照買賣般容易。Fiona的母親仍然在猶太的文化下長大,作為在瑞士的外國人,她把自己鎖在其他猶太人的社群裡。她喜歡參考猶太人的食譜做飯,用猶太人的方式講話,也在媒妁之言下和猶太人結婚。
到底「瑞士人」是什麼樣子,Fiona一輩子都在思索。
Fiona回憶:「十歲的時候有一天,我去上學前嚴正地告訴我媽媽,今天到學校接我下課時,千萬別再對我親來親去,我會被我同學笑。還有我們請同學來家裡吃飯的時候,千萬不要再做杏桃烤雞。我們吃簡單的麵包和起司就好。」
杏桃烤雞,其實是Fiona最喜歡的,媽媽的拿手菜。把杏桃用一支竹籤從雞的尾椎插進雞腹部,這個果香和油脂混合的烤雞氣味是Fiona童年熟悉的記憶,就像每一個媽媽都有一道孩子最喜歡的菜,也只有媽媽能做出的味道,一生回味。
她對猶太食物的抗拒,來自小學課堂裡大家談論家裡吃的東西。1960年代的瑞士,社會氛圍相當排外與保守,在吃這一方面對國外的食物接受度不高,對於非傳統的烹調方式也是不接受的。
不同時期移入的猶太人成為瑞士的一道風景。
她記得:「我在學校介紹我媽媽的杏桃雞時,我同學有的大笑,有的嗤之以鼻,他們都不相信杏桃和雞肉一起烤味道可以很香。他們只是取笑我們把杏桃穿過雞的屁股。」這樣一次語言上的刺激,讓她深刻地明白她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有些家裡的事是在外說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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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人可以多麼的不同,這是出生在原生家庭就註定不能更換的組合。Fiona感受到即使自己和這些人一樣金髮綠眼睛,說出來的話字字句句都是道地的瑞士德文,然而在家庭文化和兩代人流離逃難的故事裡,她無法逃避的是自己在思想精神上猶太德國裔的靈魂。
猶太的背景,左右著她選擇如何配置自己生活的細節。舉凡飲食習慣、購物習慣、工作優先順序等等小節。而從大處來看,這引領她走向了心理研究和創傷治療。尤其新移民融入、家暴、藝術治療和女性研究,成了她一生的課題。她彷彿在每一次與病患的治療中,尋找一次寬容與慈悲,尋找一次作為小女孩局外人的她被接受的機會。
有一年,他們連絡上流散在世界各地的親人,決定在美國舉行一次宗親會。她也赫然發現,戰爭造成的流徙使親戚也不親了。需要靠很多資訊的補足,才知道那個表姑為何去了阿根廷,那個叔叔為何說俄文,那個堂兄又如何。而原本都從德國逃散的親人,會說德文的也沒幾人,英文是彼此的共通語言。
不管甚麼背景的孩子,在瑞士都慢慢地被大環境潛移默化了。
她的家人算是逃得不遠,也安全存活下來的。宗親會裡大家血緣相近,卻在不同的土地上被不同的文化一揉再揉,也混加了別的原料,成為了完全不同的人。親戚間有一層距離感,除了血緣和逃難的故事,大家企圖尋找共同點,卻沒有什麼發現。
當回頭看「Fiona Dienstag到底是誰」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難以否定,「瑞士」這個成長的地方是她的家。這個環境給予了她不同於其他家族成員的人生經驗和氣質。這個她試圖劃清界線的地方,其實塑造了她。
Fiona反覆思索著自己的身份,也思索著誰稱得上是瑞士人。每個人的自我認同,都是走著自己的路。在瑞士只要一段日子,媒體上就會出現討論外國人的種種議題,甚至近年限制移民人數的公投也出現過。面對排外氣氛,不同相貌的外國人也有不同的經驗。
每次只要有保守派的人在場,大談外國人在瑞士如何糟糕時,Fiona便會提高音量,用她再完美不過的瑞士德語告訴大家:「我就是一個花錢買到國籍的瑞士人。」然後唇槍舌戰一番,對她來說這是道德勇氣,這是排外的瑞士人所應該聽到的聲音。
社會裡如果有一個強大固定的框架,人就容易長成框架的形狀。這個形狀和其他形狀不相合,也不互補,就有摩擦。摩擦的下一個直覺反應可能是反感,而反感就是歧視和仇恨的來源。執意想著他人與自己的不同,執意強調著我們比其他人更早來到此地,用以忽視其他人類社群裡共生共存的其他要素。最重要的,是強調早來的「我」所代表的語言和文化具有本土的價值,這股力量就是所謂的排外。
瑞士菜講究營養價值,肉品和乳酪是很常見的食品。
在談話的過程裡,Fiona也對筆者拋出了問題。她好奇地問:「作為一個從亞洲來的新移民,你有什麼感想?你覺得你被接受嗎?」每一個新移民的處境,都是原生文化與新環境無盡的對話,如何取得平衡人人各有方法。也沒有平衡最佳的註解,這是個人私我的小小境地。
左派、右派、自由派,西方、東方、近歐、遠歐。過去的一百年來世局動盪,人口游移。現在的世界仍舊難測,人口移動和上世紀一樣變化多端。瑞士人民的臉譜已經在改變,誰也不能主張誰是真正的瑞士人。想抓住話語權,以一方之言來解釋全貌的只是展現一場權力的爭奪,和既定事實並沒有絕對的關係。
Fiona Dienstag是故事主人翁自己想的化名,她本人參與亞洲幾個婦女人道救援的計畫。她樂於分享自己的故事給不同世界的人,希望大家能想想現下人口流動的國際情勢裡,我們在一個新的環境如何看待自己;同時對於環境中新來的人,我們如何善待他人,面對差異。
補充【德語關鍵字】:
童年 die Kindheit
事實 die Wahrheit
社會 die Gesellschaft
外國人 der Ausländer
所有圖片來源:方常均提供
編輯:洪崇德
責任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