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正傳》:讓我來為珍妮平反

2017/04/15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原來,早在千代子之前,還有一個人也在生命中不斷奔跑,追逐著一份不屬於他的緣分。他也在不知不覺中,扮演著他人給予的角色,穿越和見證了數十年的歷史,甚至引來許多人追隨。最後,又在一切看似落空之際,發現自己終究是幸福的。

 

他的名字叫做阿甘。不過,這不會是一篇完全符合熟悉我的人、想像我會寫的《阿甘正傳》(Forrest Gump)文章。因為二十多年過去了,現在再看,除了不滅的經典特質,我看到還有其中屬於時代的、性別政治的侷限。

 

從今年年初寫過的《接觸未來》(Contact, 1997)出發,我們把導演勞勃辛密克斯(Robert Zemeckis )的時鐘往前撥一點:當時他剛在1994年,以《阿甘正傳》成為奧斯卡之王,不但拿下最佳影片/導演/男主角/改編劇本/剪接/視覺特效等等六項大獎,還打敗了同樣那年的《刺激1995》以及《黑色追緝令》。《阿甘》在現在看來,依然趣味橫生,湯姆漢克(Tom Hanks)的演出讓人回味無窮,同時這更是一部旁觀——或其實是透過角色去穿針引線——四十年美國歷史的電影;所以現在看,會多出一層「它的立場究竟為何」的思考趣味。

 

《阿甘正傳》是主角的傳記,從他出生在1940年代中期,到長大「成家」的1980年代為止,記人,述史,懷舊的同時也頌揚價值。這或許是我寫過的電影文章中,最多人看過的片子之一吧?但還是讓我在此,簡單地幫大家複習:

 

從小被認定智商只有75的阿甘,除了唯一一個同齡的玩伴珍妮之外,其他人都欺負他。然而在媽媽智慧滿滿、兼以無條件的愛護之下,阿甘順利長成一個單純而善良的青年,接著無意間被發掘了長跑天份,得到美式足球獎學金念到大學畢業,入伍到越南打仗之後,熱血救人還得到勳章,再因為出色的乒乓球天份成為全國紅人——這同時,他還繼承了軍中同袍的遺志,開了一間捕蝦船公司,變成百萬富翁……

 

這一路說下來,是否腦袋已經冒出許多畫面?阿甘那略微不安的眼神,媽媽一字一句講出的金句,大聲喊著「快跑!佛瑞斯特!快跑!(Run, Forrest, Run!)」的珍妮,還有丹中尉在夜裡把阿甘抓下病床,大聲哀號「你為什麼要救我!!!」的情狀。

 

還有那一枚羽毛。搭配艾倫.席維斯崔(Alan Silverstri)的配樂主題,那真是永遠難忘的美好。

 

 

而重新再看,會發現勞勃辛密克斯不愧是好萊塢黃金年代的說書人,在那個講求典雅,情懷,溫情以及正面價值的時代,《阿甘》這樣一部題材層次豐富,主題也不像之前/之後的《回到未來》系列/《接觸未來》那麼艱深的電影,在辛密克斯手上找到了溫潤的平衡。熱愛特效的他,這次志不在科幻,也還沒走到《北極特快車》《貝武夫》那樣的實驗性動畫,而是用視覺的魔法來融會真實事件,帶來一再「亂入」歷史現場的趣味。

 

然而這同時,在童趣而溫暖的阿甘身邊,這故事也編織了許多的黑暗。譬如母親為了讓阿甘進入一般學校就讀,竟然用身體作為籌碼去換;譬如單純程度跟阿甘有得比的同袍巴布,來自黑人階層,擁有一個說不上是夢想的夢想,卻死在異國泥濘的河邊;譬如帶人也帶心的丹中尉,一心為國壯烈殉身,卻不但失去了雙腳,還背負著愧對部下的心結,幾乎失去生存的意志力。

 

更不用說珍妮了。幾乎跟阿甘在光譜的兩端,過著另一個世界的生活的她,經歷了大學退學,在脫衣酒吧唱歌,參與嬉皮和反戰運動、用毒等等,帶來電影最大的黑暗窟窿。於是在此,藉由一個天真的,很「聽話」的,可以在需要的時候聯繫時空跳接的「工具人」角色,同時又以他美好的心腸作為觀眾的「代言人」,《阿甘正傳》一方面充滿野心地把世間的醜惡都收到眼光裡——包括時代的,也包括人性和價值的,但又跟它們保持距離。這甚至是有點《美麗人生》的概念:如果不是用天真的態度去看,怎麼能承受?

 

但也是從這裡,來到我對這部片真正思考的岔路。這樣的迴避尖銳,或說是故意不戴上近視眼鏡的模糊,究竟是要(暗暗地)控訴現實的險惡?還是要下意識地告訴觀眾:把自己日子過好,身邊顧好就好,不要太用心用力在那些個人的小小力量無法改變的、大環境的困難上?

 

以下為付費訂閱者觀看的內容:


 

被這一切圍繞的阿甘,看不懂其中的黑暗,也不(懂得)以標籤看待這些人的破碎,更幸運地沒有跌進任何一個窟窿。他自己因為一個又一個天份被發掘,在神奇的時機遇到神奇的事,就算稱不上是平步青雲,至少也是順遂又平安的。在電影後半,有一段是阿甘出發去跑步,那一開始是因為珍妮的不告而別,覺得再度被拋棄了,想找回又不知從何開始的阿甘,只能這樣一直往前衝。但沒過多久,這就變成一個沒有理由的,只是想跑/「為什麼不?」的慣性。

 

他在三年多裡,來回橫跨了美國四趟,而在動的過程,他的腦袋在想什麼呢?這個長跑的情節是我認為《阿甘正傳》特別值得提的一段:因為根據故事的詮釋,他到後來已經不為任何目的而跑了,也當然不是為了被注目、被報導而跑。當記者來問他:「你是為了世界和平而跑嗎?或無家可歸的人?或是女權?或是環保?或是動物權?……」他當然根本聽不懂那些東西,但他的想法(也就是劇本的回答)是:「他們就是不相信,有人會沒有理由地跑下去。」

 

這時候問題來了。為跑而跑的本身當然沒有錯,但是當劇本這樣「宣告」,就有點在否定那些有目的的、為了引來注目(以喚起大眾意識)的跑是「不純潔」的。這幾乎是在說:政治是骯髒的,或任何議題都是骯髒的。為什麼不能什麼都不管,把自己(的身體)管好就好?

 

這變成一種二十年前的小確幸了。

 

再譬如,當阿甘在華盛頓面對上萬的反越戰群眾,被不明究理地拱上去(以退伍軍人的身份)對大家「講幾句話」,看到這裡我一陣興奮,因為我已經忘記這一段他講了什麼,而這邊劇本打算怎麼處理?正可以直接面對現在的我的思考。結果,一如許多人可能還記得的,當他站上台發言,麥克風突然被拔掉了。所以他說了幾句話等於沒說。而這個沒說/無話可說/不能說/不說,又變成電影本身的宣示了。

 

 

時至今日,《阿甘正傳》的藝術地位無庸置疑,但故事的本身是不是根本在宣揚保守派的價值?是否是藉由一個慈愛的母親,和樂的鄉野情懷,和守法聽命愛弟兄的男主角——再加上他所獲得的各種愛與榮耀與回報——對比片中那些「反抗」的世代:反戰的,嬉皮的,積極爭取人權的(黑豹黨),鼓吹性解放等等,以重塑某些傳統的家庭價值想像?甚至是希望「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無可避免地,我要再說回珍妮身上了。我還記得小時候(十二歲)的自己對《阿甘正傳》的印象,幾乎就是一句話:「珍妮好可憐,但是又好可怕。」故事安排她有個虐童又性侵的父親,雖然童年有阿甘相伴,但之後一連串的選擇:離家去流浪,拍裸照被退學而淪落到三級酒吧,加入民運團體卻碰到會動手打人的領袖男友(然後她說:當他打我的時候,並不是有意的)等等,最後不但吸毒,還染上愛滋,這一切對小時候的我來說,在還不懂得那些外圍的隱晦的黑暗的年紀,真的是很嚇人的。

 

她用毒,她靠裸露賺錢,她一直不接受阿甘的好意,她一度想要自殺。這一切讓一個乖乖牌的小男生很難接受,更不用說同理或同情。我記得自己只覺得:為什麼一部電影的女主角會是這個樣子?為什麼從小跟阿甘這麼好的女孩會「變成」這樣子?

 

但現在想想,原來我根本就掉入一個巨大的圈套。這圈套不只是「指責」那些追求自我和自由的價值,更有另一個更糟糕的影子在背後,叫做「厭女」(Misogyny)

 

珍妮的角色經歷,幾乎就是個樣板的「誰叫你不懂得愛惜自己,你活該」。這其中包括幾個面向,首先:雖然你有個悲慘的童年,但是長大之後就要為自己負責,畢竟路是自己選的——這完全忽略了階級和環境可能根本沒有帶給人選擇的機會。再來:身為受虐者和弱者,要懂得保護自己,為自己站起來,被家暴/被情人暴力相向,應該要懂得反擊和逃跑——這種指責受害者的邏輯,竟然也隱含在劇本裡了。

 

再過來,身為女性的她用身體賺錢(脫光光彈吉他唱歌),阿甘雖然沒有意識到,但劇情明顯要把這當作墮落的象徵;由此延續到吸毒和(可以想像的)濫交,以及最後的愛滋病,那一整套「天譴」的邏輯,昭然若揭。

 

更何況還有愛情的部分。我記得過去的自己有個印象,覺得珍妮一直在「利用」阿甘,明明他是個這麼好的人,而且一片真心誠意,卻不接受他的愛,只在最後繞回來要他照顧,要他收拾爛攤子。但是等一下——首先,不管他是再好的人,再多的逆來順受和無怨無悔,都不構成她要接受他(的愛)的義務。在愛情故事裡,我們會希望自己認同的角色能得到愛,但不該就此指責對方的「不愛」。更何況,你我的印象因為阿甘的「一直等下去」而被加強了,但問題是,只要我有足夠的真情真意和耐心,你就有可能會/就應該要愛我,這不正是多少愛情故事誤導了世間男女的觀念嗎?

 

所以癥結還剩下,有人覺得她「利用」了一個笨蛋,沒有及時阻止他抱著錯誤的希望,藉此享受女性的紅利吧。但是請仔細回想:這整個過程,她就是跟他作一生相知相惜的朋友,然後自己想離開(去追求人生)的時候忠於自己,甚至後來在家鄉共渡了一段日子之後,不告而別那天,還給我一種「我是不好的東西(你看,又冒出這種自我賤斥),不論是過去的不純潔或面對未來、不相信自己可以是個好伴侶/好人的沒自信,都讓我害怕害了你」的想像。

 

再到最後,沒錯她確實是回來讓他收拾殘局,但是我們難道忘了:她可是先一個人撫養了兩人的兒子三四年!那是多麼辛苦和恐怖的三四年,這樣還不夠,還不算偉大嗎?

 

這一切在《阿甘正傳》這樣一部,除了珍妮就只有另一個全心全意為阿甘而存在,連死前都還說出「我的天命就是要當你的母親」的女性角色的電影裡,所有真正的悲慘和幾乎沒有救贖,都發生在珍妮身上。儼然是個「不守婦道者」被懲罰的故事。對我來說,這就是厭女的體現。

 

這也是為何,小時候的我會乖乖地覺得珍妮「自作自受」,她做出了同樣身在保守價值的儒家教育中的我看不下去的種種行為,當她站在陽台邊一度要掉下去,我沒有同情,只有「這樣一部電影怎麼會有這麼危險的情節」的害怕。而那個十二歲的我的「沒有同情」,正是這套教育價值觀真正可怕的地方。

 

《阿甘正傳》的最後,結束在一點點的苦澀裡,雖然音樂和那片羽毛仍然非常甜,但是多年之後再看,我竟然看到的盡是悲觀。電影一開始,阿甘對坐在旁邊的陌生黑人女性解釋自己名字的由來,居然是一個3K黨的創始人。他說,媽媽取這名字是要表示:「人們有時候會在毫無道理的情況下,做出某些事」。

 

這場戲,是要彰顯他的不懂議題,不懂標籤,並有點喜劇性地帶出那股「純潔」。但事實上背後的暗示,那幫平庸之惡開脫(或是一種「隨便啦」)的態度,給了我疑慮。電影裡巴布的死,讓阿甘說出:「巴布是我最好的朋友,連我都知道那不是隨便撿來的。他想當捕蝦船的船長,但是卻死在越南的河邊。他在臨死之前說了一句我永遠難忘的話:我想要回家。」

 

戰爭的荒謬,是這句話想要表達的吧。但正是因為這一切太荒謬了,面對的方法不應該只是輕巧,而是慎重和嚴肅。阿甘是非常聽話的,卻因為無法聽懂,所以不會被煽動,沒有理念也就不會被「利用」。這樣的他在軍中被長官讚美是天才。然而把一個不思考的人視為天才的環境,也許才更可怕。《阿甘正傳》當然是一部充滿了思考的電影,但是二十多年後的現在,我很高興自己的思考已經超越了它,跑到更遠的地方了。

 


 

所有圖片來源:Pixabay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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