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一髮》:命運沒有基因,意志力也是

2017/03/15閱讀時間約 10 分鐘

 

雙眼一眨二十年,人類的世界須臾萬變,又似乎不離其宗。人們開創自己又限制自己,彼此的對待和社會的演變,總是基於這些,又擺脫不了那些。今年秋天,《千鈞一髮(GATTACA)》就要滿二十歲了,這部當初評價不俗,票房卻欠佳的電影,處處展現出作者的執迷,如今證明它不是一廂情願的,正是世間最霸道的力量,叫做「時間」。

 

是時間給了這部片 cult 地位,也是時間證明了片中的未來,依然貼合著現在我們的描摹。那些冷冽而不虛妄的美感、人與人互動的姿態、企業邏輯和工作場域的疏離,仍是我們理性地恐懼,又隱隱約約有一點著迷的。那些擔憂是擔憂,那不可避免的社會趨勢是趨勢,而人們真的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掉入一個生理/基因/天份條件的反烏托邦。

 

幾乎每個愛科幻的人說起這部片,都會雙眼閃爍如星輝。它也如願滲入了基因工程界,成為該領域研究人員放在心裡的一則寓言。那麼,二十年過後,寓言是否成為了預言?

 

反烏托邦的優生學

 

《千鈞一髮》起於主角文森的自述:在不遠的將來,基因科技讓任何父母在懷孕之前,都能夠篩選、挑中一枚最理想的受精卵,當你開始擔心——這是否變成扮演神之手,訂製和捏作下一代?基因學家會告訴你:他仍然是你們的孩子,只是是來自你們「最好的部分」。

 

在這樣的世道裡,文森是個少見的神之子(God Child),亦即完全靠傳統方式受孕,「純粹為愛而生」的,任憑命運決定他一切的生理條件,卻因此被決定了命運。他的基因透露出各種疾病的高危險率,而他夢想上太空拜訪星際,卻在這個只用一滴血就能判斷一切潛力、優勢和劣勢的時代,只能當一個清潔工。這讓他找上了(在這樣的未來想必十分猖獗的)「身份盜賣者」,頂替一個因為一場車禍半癱的完美基因者「傑洛」的身份,混入太空企業「GATTACA」。故事的主體就發生在文森即將出發,前往星際探險的前一週。

 

《千鈞一髮》的題材類別,連同片中整個未來氛圍的設計,是所謂的「生化龐克(Biopunk)」,亦即 Biotechnology 和 Punk 的結合,屬於典型賽博龐克(Cyberpunk)的分支,只是把後者的數位科技元素更往生物科技/基因工程移動。這一類作品通常在強調生物技術帶來的人世傾斜,包括《侏羅紀公園》、《人工進化》《銀翼殺手》和甚至《駭客任務》,都有一點點這味道。

 

它的原題「GATTACA」,來自DNA中四個含氮鹼基的字母排列,這幾乎大家都知道了。但較少人知道的是——這部片原先的名字叫做「The Eighth Day(第八天)」,引申自《創世紀》的七天故事。它想要表達如果神真的存在,這可能就是祂第八天繼續「操弄」這個世界的方向;又或是在祂「休息」之後,人類自己繼續走下去的。無論如何,這樣的辦家家酒都是終結的前兆,而若從演化的角度,這更一種系統性的催化,把物競天擇的殘酷和冷血套入到社會的規則裡。片中的「優生學」主題正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根基,由此連結到種族主義和甚至納粹的觀點,一整套反烏托邦的架構,便於焉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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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勝基因的意志力

 

從氣質面來看,《千鈞一髮》的末世、黑色電影氛圍,又最接近《銀翼殺手》。這是導演安德魯.尼可(Andrew Niccol)的第一部片,帶著相當的舞台劇氣質,從他之後一系列的創作包括《楚門的世界》(僅編劇)、《虛擬偶像》《軍火之王》《鐘點戰》到《巡弋狙擊手》,不難發現他關注的某種世道偏斜和人性的被抽離,始終如一。但《千鈞一髮》的美學風格最強烈,全片幾乎只有少數幾個場景:文森與傑洛的(彷彿未來實驗室的)家,明亮極簡的GATTACA辦公室,古典美的聚會場所(高級餐廳和音樂廳),還有海洋——文森兄弟比拚耐力的賽場。

 

這些固定的空間裡,人物的對話和互動的舉止溫度、張力和距離暗示著大環境,也藉由這樣的舞台感塑造出一種「未來」,在近乎儀式性的各個場面中,文森一次又一次細心刮除身上的毛屑,員工們按次通過檢驗閘口,屋頂上與大窗前的太空梭發射鏡頭,還有海邊小屋的歡愛……表達出某種虔誠,對偏執與美麗與「成功」的虔誠。

 

這樣的虔誠,一部分是對科學大神的膜拜,當所有人順應著社會階級、理性的價值、或演化的邏輯走向美麗新世界,置身其中的文森以更徹底的修士姿態,「經營」著身份的不能破損。於是電影的耽美(和虔誠)也有了雙面性,帶出了與科學對比的另一個關鍵字——「意志力」。

 

文森的意志力、決心和堅持,誕生自他在泳賽中戰勝(基因完美的)弟弟那天,他從此跳離了體制,遁入地下成為一個身份冒用者,一邊繞過社會的歧視規則,一邊又(很諷刺地)靠著實力往上爬。命運沒有基因,意志亦然,他窮盡心思將命運扳回「未知」的狀態,還如他自己所說,「不留後路」地往前去。

 

這個姿態,才是電影真正要膜拜的。

 

 

 

去標籤化之後

 

這樣的世界裡,打亮台上主角的聚光燈,是他的「夢想」。文森對星空的嚮往,恰好映照著同樣二十週年的《接觸未來》(Contact),只是後者代表那個年代最溫柔、最樂觀的科幻,《千鈞一髮》則是悲觀的,又更深沉醇美。傑洛對文森說:「我只是借你我的身體,你卻借給我你的夢。」當我們說起「夢想」,總覺得那是一種仰望,其實夢想很多時候,是追回失去的,弭平缺少的,辦到原先以為辦不到的。在這裏,能夠理解文森的角色幾乎都有「殘缺」:曾經失去一切,或不夠完美,或懂得想要追上的心。這些人物背後都有「自我」的被掏空,被壓抑或剝奪,於是這樣的悲涼,又可以和《MOON》相對應了:一個是「剩下一個禮拜就要升空」,另一個是「再兩個禮拜就要回地球」。

 

在《千鈞一髮》的社會裡,基因就是你的履歷、你的成績單和作品集,而自我與性格、價值觀以及潛力等等都被拿掉了。這在文森這樣的不合格人(in-valid)身上尤其明顯,所以他要努力去證明那荒謬,證明那標籤是錯的。

 

但另一方面,傑洛的角色又更悲傷。道出了這樣的社會裡,天平另一端的合格者們(valids)的生命更是難以喘息。基因完美的傑洛,因為一次比賽拿到銀牌,那「怎麼能屈居人下?」的羞辱感讓他崩潰而尋死。條件完美的人得第一名,叫做「理所當然」,這樣的人生只有「符合預期」和「失常」兩種日常,毫無快樂可言。於是這條支線呈現了不只是少數被壓迫,連多數者也面臨的黑暗處境。

 

這也讓我想提:其實二十年下來,也有論者不認同《千鈞一髮》的警世論述,甚至提出反駁:譬如因為心臟的缺陷而不能當太空人,這事關整個群組的生命安全,本來就正當,也是現在的NASA就在做的;或譬如文森能夠完美執行GATTACA的業務,不也意味著他有一定的(智慧)天份?在現世裡,透過成績去篩選學生,再透過學歷去篩選求職者,是大家都認可的常態,這背後暗示的,不也是某種天份排序的世界嗎?

 

答案是也不是。生理數據是考慮一個人的條件,但不是全部。學歷成績是考量一個人才的條件,但不是全部。關鍵在於意志力——意願和精神強度和性格和甚至道德感——被忽略了。基因一輩子都不會變,但一個人的專業價值和潛力的被激發與否,跟他的成長環境,和甚至經歷本身都有關。只抽血而不面試,就是忽略這些有機的、有時間價值在裡面的條件,這當然是偏狹。

 

所以《千鈞一髮》反對的,是只因為身份(基因)就什麼機會都失去的狀態。我們要追求的也並非任何人都能夠——不論資質和投入程度和表現——獲得任何機會(及肯定)的世界。而是任何人「都有資格」去追求和證明自己。其中的差異,正是《料理鼠王》所說的:「anyone can cook」。不是「所有人都會」做菜,而是「任何人都可以學習」成為一個名廚。

 

更何況,在《千鈞一髮》的世界裡,反而是不完美被放大了。任何負面的機率都彷彿是定數,那會造成一個所有人都over qualify(過度適用/大材小用)的狀態,正如同你我身處的這個社會:每個人學歷都爆炸,但實務上根本用不到這麼多知識。企業選人擇優是天性,但每個人都為了競爭而相繼把學歷墊高,這不只是浪費教育資源,也浪費社會產能。從這裡,當然也是走偏了。

 

再說回上述的邏輯:不該只看生理/基因,那麼有心理的基因可以看嗎?答案是也許有(精神病學上),可是實務上,對於一個人的價值觀、道德感,甚至是心靈的健全和所謂「眼界」等等,如果要去標籤和歸因,最終會導往家庭背景、教育程度、社經地位⋯⋯這種種「心理的基因」其實就是階級。因此回過頭,這正是《千鈞一髮》的 biopunk 核心,所謂「任何科幻都是現實的影射」所指的。心理基因的歧視早就存在了,而且正是現世的亂源之一。人類在自由/平等/公平的迷霧裡尚找不到一個完美的社會形式,而我們只能繼續等待,等待人類和社會進化了。

 

最後要說,電影中有個小插曲,是男女主角去聽音樂會,那首絕美的鋼琴曲只能被十二指的演奏家彈奏。然而十二根手指頭是可以「選擇」的基因狀態嗎?答案應該是否定的。換句話說,這其實是個意外,是突變的產物,於是《千鈞一髮》不只要說藝術可以誕生自意外、誕生自缺陷美,還要提醒我們:演化的驅動力就是基因的失控,在某些情況下被視為缺陷的,其實在另一面可能是進步。而這樣的突變,正是我再三強調的「希望」以及「可能性」。

 

當文森如願上到星空,傑洛則是此生足矣,安然地帶著他的銀牌,同樣往另一個世界去了。那是終於能夠肯定自我,終於發現即使是第二名,即使是殘缺,依然能有成就。在那團火焰中,早早「死過一次」的他完成了遺願,而真正被超渡了。也可以說:當文森離開地球,離開這個限制住人類的世界,他的自我和超我終於合而為一。問題是:誰是那個真正的?誰又是那個理想化的?

 

千鈞之勢,繫於一髮,《接觸未來》看向星空,《千鈞一髮》則面向內心,看向細胞裡的小宇宙。二十年後,人類沒有更大也沒有變小,不論夢想或困境都一樣。而一部電影值得一看再看,正是因為其中的問句,沒有那麼容易被時間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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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Pixabay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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