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樣年華》:琥珀的姿態

2017/03/0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原來,很多事情是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的。

 

一陣慌亂和空虛,一股沒來由的懷疑。一波一波地想起,越來越依戀你的訊息。一種不能失去的焦慮。一段當它消逝了,你才明白它是的,花樣的年華。

 

那些記不得開始的,也擋不住它結束。在王家衛的第七號作品裡,恰恰好的卡住和放不開的躊躇,凝結成美景,成為一代影迷共通的記憶。但究竟什麼是「花樣年華」?是如花一般艷美?還是花開花落那樣地短暫?是年華本身叫人耽溺?還是其實是一個人、兩個人的風華絕代,讓人一再地追憶?

 

當錯身成了錯過,那些雨夜的相伴,再也追不回了。王家衛拍電影,出了名地不靠劇本,邊拍邊改。初聽會覺得:這是個天才在臨場發揮吧?實際上看多了才發現,那是因為他拍的不是劇情,是氣氛、是相處的情緒,是場景和場景之間遞移的、轉換的氣味。

 

但這不代表他的故事不重要。對一個真正好的創作者而言,所謂「連戲」,所謂角色的心思能夠服人,要經過嚴密的感知考核。當劇中的世界自成一個宇宙,所有星星都運轉在軌道上,自然就有來時路,也有去之途。

 

兩對夫妻在同一天搬進一棟窄小的香港樓房比鄰,然而周太太和陳先生不知怎地,就走在了一起。察覺此事的周先生(梁朝偉)和陳太太(張曼玉),成了無奈的戰友,天涯淪落又守著共同的秘密,彷彿被丟到荒島上的孤男寡女。「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她說。「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開始的?」她又問。

 

於是他們扮演起對方的另一半,玩著屬於受害者的遊戲,然後漸次,偷渡著靠近彼此的欲望。她來陪他寫小說,卻陰錯陽差被困了一天一夜;他在外租了房,理由是:「我們之間明明沒什麼,被誰看到了說閒話,豈不冤枉?」——但這時候的戲,早已不是戲了。當舞台太小而慾念太大,終於不得不逃離,但要逃離的是誰?又是誰要逃離?真正害怕的是這個說閒話的世界?還是自己?

 

《花樣年華》是一部不容易說,又已經太多人說過的電影。多少細節被藏起,你看到的我看到的,都不盡相同,都可以成立。在好幾個英美大媒體,和甚至影藝學院的眼中,它是本世紀最好的亞洲電影,也幾乎在影史上拔尖。而能夠跨越文化的藩籬,不是因為它的電影語言向國際靠攏,也不是獵奇地呈現東方文化,是王家衛一如以往,把美學推到一個極致,同時內藏的愛情故事又是凝練的,冷而堅硬,如琥珀。

 

這個核心,不需要語言就能懂。在《花樣年華》的氣質面,它的關鍵字是「姿態」。如今只要說到旗袍、蜿蜒的窄梯、大提琴和華爾滋,任何影迷都會想起這部電影。張曼玉提著保溫瓶,下樓去買麵,這麼慎重地進行庶民的採買,再回家自己一個人用餐。這樣的硬撐起姿態,已經道盡角色的心理。

 

但從全片看,它的氣質不只來自那二十七件旗袍,還來自一個關鍵的元素,那就是「雨」。小雨怡情,是一道讓世界安靜的力量;大雨製造契機,帶來共躲一個片刻的狼狽。她踏在旗袍裡,風姿綽約,而他們一次又一次錯身,如果沒有那場雨,沒有你叫住我的機緣,就不會相遇。生命不會被雨水打濕,也不會交黏在一起。

 

那些高跟鞋的步伐,從此有了秘密,有了心情起伏和忐忑。而雨水還有洗淨心靈的作用——戲裡的兩人有個共識:「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的」。整部《花樣年華》透過隱去(那對偷情的)元配們,把「外遇」象徵化了,變成一道庸俗的罪。這矛盾地定義了兩人的關係:你無法形容他們是什麼,只能說他們「不是」或「不能」、「不願」是什麼。那抵抗(外遇的)誘惑的姿態,帶來一種精神性的高度,彷彿一種修行,被雨洗淨。

 

但這樣的高度,終究是騙自己。就如旗袍包得緊緊,其實透露出曲線,三言兩語的剪裁「藏」住很多,卻讓無言的張力更緊繃了。這裡的張力,構成本片在愛情面的關鍵字,亦即是「枷鎖」。這段毫無第三人知悉的情感,在特定的時空背景下成為可能,但這可能同時也是不可能,因為發自內在的道德枷鎖,困住了他們。

 

於是第二個關鍵元素,是「路燈」。兩個人多次在燈下相遇,只有身邊是亮的,外面是一片漆黑。這意味著眼裡只有你我,彼此只置身在對方的舞台上,但外在的黑暗不一定是空無,也可能是無邊的未知和恐懼。「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裡的知道與否,能不能說出口,正是關卡。當你掉入一個不能說的關係,那「只有我(們)知道」,一開始是綁緊的力量,卻總有一天會變成破壞性的,向內崩塌的引力。

 

她說:「我沒想到會這麼傷心。」沒有想過面對背叛是這麼痛。但到了後半更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害怕失去你。

 

原以為不曾擁有的,哪會失去?沒想到那個「不曾」也是自己騙自己。事實上不只擁有,還早就放不下了。《花樣年華》的故事面,關鍵字是「錯過」:他們在地理上相遇,被機緣推得如此近,彼此靠著,但人是相遇了,人生卻沒有。他們一直守著那條線不跨過去,除了道德的枷鎖,也是怕另外那兩人回頭,更怕這一步一旦跨出去了,對方如果退縮,自己不就什麼都沒了?

 

片頭的字卡寫著:「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掉轉身,走了。」這樣的相猶疑,互等待,最後成了錯過。也有人懷疑片中的梁朝偉是不是透過算計,在拿張曼玉出氣?但我怎麼看都不像。踏在曖昧中的人,多的是害怕更進一步,於是前言不對後語,或若即若離。那些詭異的笑在我的解讀,都是落寞的,是淒涼的,是淒慘和甚至自嘲的。終究人都是自私的——或不該說自私,應該說害怕受傷害,所以要直覺地保護自己。

 

而這點,就要提第三個關鍵元素:「階梯」了。上上下下,百轉千迴,彼此靠近或跟隨,或錯身或遠離。在一幕張曼玉前往旅館,前往那2046號房的戲中,王家衛用不連續的、上下錯置矛盾的鏡頭帶出一片慌亂,這慌亂也在梁朝偉的身上,在那多一張船票、或沒有那張船票,或等不到或不敢等,或無聲話筒的那一端,和找不到紀念品的懊惱裡。

 

於是對方掉轉身,走了。

 

《花樣年華》的最後,回到了「秘密」。或其實是回到不願再想起的,心痛的記憶。那被埋在石牆裡的,不是不能說,而是自己沒有勇氣再聽的。那些雨打溼路燈,開展一條小徑,讓燈下的人屏息,在煙霧繚繞裡走上前­去⋯⋯那些意料之外的緣分,無從留在人生之內。於是年華如花,已經謝落的,最美。

 

原來很多事情,是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的。一些睡得很好的日子,或一個月的失眠。一股沒來由的想念,和一陣忙亂和空虛。一段你早已明白它是,更知道它註定會消逝的,花樣的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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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好的時光

 

編輯:閃編

封面圖片來源:Pixabay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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