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入日常人間的男女眾相：電影《墮落天使》

王家衛於1995年上映的電影《墮落天使》，時隔25年再次重映，影中之人無不使人興起懷舊之感。飾演何志武的少年金城武，在電影裡那張無懈可擊的臉蛋，搭配上狂放不羈的神采，即使不言一語，也令人過目難忘。何志武與自己認定的初戀Charlie（楊采妮 飾）之間的曖昧情愫，純粹卻又透出淡淡的哀傷。故事的另一條主線，則是由冷峻寡言的殺手黃志明（黎明 飾）與他合夥的工作搭擋（李嘉欣 飾），以及曾經的舊愛（莫文蔚 飾），為我們演繹了一場情慾橫流的三角關係。他們雖皆以「天使」為名，實則是墮入日常人間的男女眾相。

王家衛的《墮落天使》，片名總令我想起《聖經》中這段，以墮天使路西法諷刺巴比倫王的敘述。我經常在思考，二者之間是否真有隱隱的聯繫。有趣的是，路西法（Lucifer）的晨星之意，同時亦指涉了古希臘神話中的金星－維納斯形象。墮落與愛，竟巧妙地勾連成相同，且意蘊深遠的美麗符碼。

就這樣，墮落與愛成為彼此依存的詞彙。而王家衛在《墮落天使》裡，以五個男女的生活和情愛，細緻地描繪出人墮落在愛裡的義無反顧和心甘情願。殺手黃志明的工作搭檔，一次次在黃志明曾待過的房間裡自慰，最後達到高潮。王家衛拍她手上逐漸消殞的香菸，和她充滿性暗示穿著網襪的一雙漂亮的腿，畫面雖流洩著滿溢的慾望，卻又美得令人屏息。

還有電影最後，失去黃志明的她，坐上同樣失去初戀的陌生男子何志武的摩托車，一同奔馳在隧道裡時，兩人身體緊緊依靠彼此，互相取暖的鏡頭，更是令人沉醉不已。王家衛讓兩個同樣在愛裡迷失的平凡男女，以肉身的溫度，撫慰靈魂的失落。在一切看似唯美、詩意的畫面中，反而淬煉出了日常人間的短暫卻也悠長的苦澀滋味。

誠如香港學者周蕾曾經的評述：「王家衛的日常生活則指向頹廢；亦即，那些基本上沒有滿足—無法滿足—的人類慾望本質」，就極為精準的為王家衛的電影寫下漂亮的詮釋。《墮落天使》正是一部探索人基本上沒有滿足，甚至無法滿足的慾望本質的作品。王家衛以他極擅長的「破碎」的鏡頭語言，不去深究劇情如何跌宕起伏，而是選擇拍出了日常生活裡的細瑣事物、頹廢黑暗，甚至貌似毫無意義的空景，拼湊出人的原始欲求與生命的各種樣態。

德國哲學家華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說故事的人〉一文中曾言：「說故事的人越是自然地放棄心理層面的幽冥，故事就越能佔據聽者的記憶，越能充分與聽者的經驗融為一體，聽者也越是願意日後某時向別人重述這故事。這個融合過程在深層發生，要求鬆散無慮的狀況，而這個閒置狀態卻日益鮮見。如果睡眠是肢體鬆弛的頂點，百無聊賴則是精神鬆懈的巔峰。」

王家衛就是一個相當會「說故事」的人，但他的「說法」是自成一格的。班雅明的這段論述就是他的解語。王家衛撿拾人生活裡鬆散無慮的日常碎片，百無聊賴的日常經驗，勾勒出人間男女的生命眾相。而《墮落天使》就是這種王家衛式美學的完美體現之一。它破碎不堪、情節交錯、甚至語焉不詳；可是看電影的人，卻往往能在一片雜亂失序、荒蕪散落之中，察覺故事的所指，感受情慾的張力，尋得切身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