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未來》:是記憶帶我來這裡

2017/01/0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我想問他們是怎麼辦到的。我想問,他們是怎麼熬過科技的青春期(technological adolescence),而沒有毀滅自己?」

 

《接觸未來》(Contact)的後半,當主角艾莉準備上太空接觸外星人,負責遴選的委員問她:如果見到了對方,而且只能問一個問題,她會問什麼?上面就是她的答案。她想知道隨著科技進展,要怎麼避免毀掉自己的文明?

 

這個問句,自我高一那年在國賓戲院第一次看完,就一直記住到現在。那變成我看待科學的基本態度了:科技的發展日新月異,物質文明的板塊一再劇烈地轉移,但這是否就等於「進步」?我始終懷疑。另一方面,我又相信有個解答存在,在漫長思考的那一端,可以讓人類和這個星球永續共存下去。

 

聰明如你我,總有一天會找到的。

 

那之後20年過去了。現在的我再看《接觸未來》,更驚訝地發現:原來它不只影響了我看待科學,還有看待夢想,謙卑,人的存在和這個世界的關係,甚至未來等等。如果我心中有一座性格之島,掌管著對生命意義的「信仰」,那座島上一定有一顆光球,來自這部電影。甚至連我對「電影」這件事深深的愛,都有一部分源自於它。

 

科學家艾莉從小喪母,帶她認識天文的父親也在9歲那年驟逝,這促成了她投入SETI(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尋找外星智慧文明),以超大的天線陣列搜尋宇宙深處的聲音。她一直聽,一直等,身為科學家需要證據,作為一個夢想家更需要信念,而支持她不斷找下去的,是父親那一句:「宇宙這麼大,如果只有我們,豈不是太浪費空間了嗎?」

 

她還在四下無人的時候,對著麥克風喊:「媽媽,爸爸,這裡是艾莉,聽到請回答……」

 

直到一段來自織女星的強大波動現聲,多年來被斥為無稽的堅持,不但得到回報,還成為全世界的焦點。那訊息內藏一份工程圖,示意人類打造一座傳送裝置,讓艾莉經由蟲洞,終於造訪了織女星。當那座三環的結構運作,彷彿三只魔戒的力量交匯,光彩迸裂,河撼山動,那是勞勃辛密克斯融合科幻與現實,最得我心的一次。那整趟彩虹隧道的視覺,在《星際效應》的17年前先示範了理論天文學和好萊塢的攜手;那更標示著一個時代,那是特效和奇觀真正讓人感受到美夢的年代。

 

這同時,我還發現自己一直忽略了:片中「科學」和「信仰」這兩個主題不但互相對應,最後還交纏在一起,成為一體兩面。藉由(當年)好萊塢少見的女英雄主角,以及更少見的(當時還粉白粉白的馬修麥康納飾演的)帥哥神學家,它先呈現出兩個互相矛盾的觀點:他信神而她不信,他說我反對的不是科技,是一味追求發展而賠上人性和真理;她又反問:如果科學做的不是將神殺死,而是單純地揭露祂不存在的事實呢?

 

馬修的角色,在年幼的我看來彷彿對照組,是人類在跨出自己的世界認知到生命、文明無限可能性的同時,註定崩壞的舊有價值。但現在我懂了,這故事其實沒有選邊站,而是視他為看待「追尋」的另一個角度。因為信仰的關鍵不在於到底有沒有神,而是從生命經驗得到什麼力量?電影前半的艾莉一度質疑:若真有神的存在,祂怎麼可能絲毫不給我們證據?結果到片尾,去了一趟星際的她,同樣面臨無從證明的困境了。

 

她是那得道的先知,唯一領會的見證者,卻苦無事證。但她說了:身為一個人的所有經驗,都在告訴我這是真的,我窺見了宇宙的樣貌,從而體會到我們多渺小,又同時多麼獨特和珍貴。我們屬於一個更大的群體,所以從來就不孤獨,而我多麼想把那感恩、謙卑、滿懷希望的心情,傳達給你們……

 

聽起來多麼像傳道者的話語?但她的體會是真,她的感受是善,她見到了美。《接觸未來》是浪漫的,因為過了這麼久,我終於明白它真正要表達的,是擁有信念的感覺。那不必然等於宗教,卻深植我心,讓我長久以來面對未知的一切,抱持著樂觀。這是第一部用溫暖收服我的科幻片,而它的開場是一段從地球升空、退退退退到火星,木星,土星,然後是太陽系銀河系,搭配越來越久遠的廣播音,終至一片靜謐的鏡頭。原來從宇宙的觀點,再大的人世波濤都只是小粉塵,一點點漣漪都不算的。

 

而你我只能接受,自己的命運是被多少牽引力主宰著,再由此對照外星人說的:「這只是第一步而已,億萬年來都是如此。一點一點來吧,時候到了你們自然會明白的。」這又變成一股正向的期待了。

 

如果把人類這個物種(及其文明)視為成長中的生命體,則《接觸未來》告訴我們:你終究不是孤單的。天外還有人,而我們陪伴彼此,總有一天生命會帶你找到出路,給你足夠的力量和智慧去面對那股茫然。能不能「證明」外星人的存在,也就像能不能證明神一樣,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謙卑,開放自己,接受各種可能性,和彼此珍惜。重要的是,信仰應該帶給人希望。

 

最後,《接觸未來》還緊緊抓住回憶,那親情思念的主題讓它更動人,所有追夢之路都需要一股驅力,而最強大的能量往往來自傷痛、失去、想要追回和甚至療癒自己的衝動。那樣的探問,及相應的轉化力量,可以非常驚人。

 

艾莉說:「自我有記憶以來,就想找到『我們為何在這裡』的答案。究竟目的是什麼?意義為何?我們到底是誰?」如果這是科學的終極目標,那麼和追求信仰者帶給自己的反覆探問,是不是其實很像?片中馬修的角色問:當生活變得更方便,更快速,選擇更多了,這同時人們是否變得更快樂?或其實我們跟彼此更疏離了?——為迷茫的生命指引方向,而且不是斷章式的,擅自解讀的,徒有教規而缺乏精神內涵的,是真正從「心」出發的方向,才是不論宗教或科學的信仰者,都真正在尋找的吧?

 

電影裡,還有個重要的信物是指南針。「也許有一天,它會救你一命。」在一路跟著書寫的熱情走了這麼遠,走過十個寒暑之後,《接觸未來》讓我領悟到:也許電影就是我的指南針。那牽引的力量一直都在,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被領著,等到終於見到銀河,看見四個太陽結伴西下的絕景,我才明白,是記憶帶我來這裡。

 

而這條追尋路,如果只有我自己默默走過,沒有把沿途的美景用心記下來,告訴你們,豈不是太浪費了嗎?

 


 

封面圖片來源:Pixabay

編輯:蔡宜蒨

 

張硯拓
張硯拓
影評人,《釀電影》主編,曾任香港電影節費比西獎、女性影展、高雄電影節評審,著有電影散文集《剛剛好的時光》。經營【時光之硯】12年,亦常舉辦講座。信仰:美好的回憶是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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