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鹿港是一座命運與河川緊繫的城鎮,過去漢人因為鹿港溪的船運功能而發達,然而河港淤積後,這裡也隨之沒落;頂番婆過去也與洋子厝溪共生,河川之於農業,讓這裡的人們生活了一代又一代。然而,命運的分界就在1950年代,發展的巨輪輪轉到洋子厝溪的兩岸上,頂番婆因為水五金業而迅速崛起,在歷史上,聲勢首度響亮過於舊城的鹿港。 延續上一輯,阿愷透過歷史的爬梳,將頂番婆從「漢人的鹿港史」中獨立出來後,本輯阿愷將再更進一步討論頂番婆由農轉工的故事。 三合院曬稻穀的大埕搭起了鐵棚,家庭即工廠 至今全世界的水龍頭,有六成來自頂番婆,這座位於鹿港東北邊的農村。頂番婆為何會成為今日生產水五金的工業聚落?這方面有很多說法。 「水五金」是什麼?字面上意即「依賴水才能生產的五金業」,最具代表性的產品即是水龍頭。水五金啊水五金,這裡的「水」指的即是洋子厝溪,「五金」則是以銅原料為主的五金產品,相傳日治時期頂番婆就已經有了翻砂工廠(註1)。然而,頂番婆水五金產業真正蓬勃,則是要等到戰後才開始。 那麼,一個原本是農村聚落的頂番婆為什麼適合發展工業?首先,農村擁有足夠的勞動力來進行翻砂、鑄模等基礎工作;其次,農村的先天條件有利於工業生產,例如工廠興建於農地上的成本相對低廉(低廉的土地稅)、洋子厝溪有利於水五金製程中的「電鍍水排放」等;再者,頂番婆的地理位置鄰近秀水鄉、和美鎮與彰化市等多鄉鎮之間,是個勞動人口的集散地;最後,頂番婆在交通運輸上的優位(臨近高速公路,送往台中港出口),更讓這裡擁有良好的工業發展條件。 勞力密集的翻砂廠,這裡是水龍頭製造的第一站。Photo source : 阿愷攝影 國民政府在1950年代開始展開一系列的農業扶持工業政策,70年代時,政府更發起了「家庭即工廠」政策,徹底改造了台灣的農村社會。 當一口灶的男人放棄了務農轉往「做工」之際,家中的女人依舊履行著傳統婦女的職責:煮飯、日常祭祀、照顧小孩等,「家庭即工廠」的政策即是為了解放農村婦女勞動力,藉由將「家外」的工廠生產線轉移至家庭內部,讓婦女也能夠投入生產。透過一邊家務一邊工作的方式,直到如此,國家全面掌握了農村勞動力人口,這批刻苦耐勞的農民們,後來更接手拼出台灣的經濟奇蹟。 「當時候我們家的三合院,原本是曬稻子的大埕,後來搭起了鐵皮、進了些機具,生產起了五金零件。」頂番婆水五金的企業主說。 「台灣的經濟奇蹟怎麼來?就是過去靠我們無眠無日的加工,拼出來的。」頂番婆的代工媽媽說。 「當時候我和幾家工廠關係不錯,他們都會將零件載來我們家,我也能夠在家一邊做,一邊照顧小孩......那時候就覺得,反正多做就『多賺』,養家活口嘛。」頂番婆的代工媽媽說。 在那個生產節奏快速的時代裡,原先作為農村社會的頂番婆也開始迅速地累積資本,搭著這波農村工業化的巨浪,頂番婆的水五金產業更在80年代後達到高峰,成為了戰後鹿港最接近全球生產體系的地方。 全球化發展的背後:豪宅、工廠取代農舍 「銅的原料來自智利,在頂番婆進行一連串的加工製造後,透過貿易商,最後成品將外銷日本、西歐與美國等地方......」 這條生產線牽繫著頂番婆與全球間的關係,如今經濟資本翻轉了過去農業時期的貧困生活。農村崛起帶動了過去台灣整體的經濟起飛,起飛的背後卻是建立在不加以控管的國土規劃之上。 農村工業化的過程,儘管為國家帶來GDP,犧牲的卻是環境成本。如今,鹿港頂番婆不再是過去鹿港漢人眼中的「番婆之地」——水五金產業為農村帶來了富庶,今日的頂番婆四處都能見到豪宅取代了合院農舍,大型工廠座落於農地之上——進步的背後隱藏的卻是重金屬污染的農地、變色的洋子厝溪,以及更多看不見的深層破壞。 為何居住在農村的人們會放棄農耕?又,為何台灣農村的景致會在半世紀不到的時間裡,產生如此劇烈的改變? 時代牽引著農民離開農地,如今農地上的工廠已經是頂番婆的日常風景。 Photo source : 張安儂攝影 戰後,在美援的背景下,國民政府在台灣的發展政策註定讓農村、農業走向沒落(請見上輯)。人們之所以開始在農地上蓋鐵皮屋,是因為政府沒有能力提供足夠生產用地所致。1980年代,台灣有愈來愈多農戶放棄農耕投入工業生產——人們發現「做工」比「做農」更好賺食(好溫飽);同時,那時的政府急欲讓台灣與全球化接軌,對於土地使用的規範採取「放任」的態度。自然而然地,生活在農村的人們為了過更好的生活,於是讓農地長出了一棟棟「務實」的鐵皮工廠,工業化過程的這種務實性格,透過空間上聚落型態的工廠分佈,我們會發現全球化是如此「在地」地鑲嵌在台灣的西部農村中。 台灣西部平原的這些農村,帶著過去農村社會的性格轉進工業化生產後,從空間佈置、鄰里關係到生產模式,構築出高效率的工業生產聚落,這些也就是後來撐起台灣經濟那些強韌的「中小企業們」。但我們仍舊必須問道:上個時代的政府將農村引帶到這番境地,讓這些中小企業工廠構築出台灣強韌的經濟基礎之後,當代的政府又將「指引」這些農地工廠往何處去? 農地農用成鄉愁?經濟狂飆下失控的國土規劃 過去為臺灣打下精彩GDP的中小企業們,如今因為污染問題而成為人人喊打的「違建工廠」,中小企業在今天面臨到一個更加艱困的環境,只因為這些企業「規模不夠」。「大型企業」看似是全球資本主義運作下的必然,這也讓今天台灣的政府積極袒護大資本企業,目的是為了爭取全球化下的生產競爭力。從目前的「違建工廠就地合法」政策即可看出,這無非是政府「不想處理」過去在工業發展下失控的國土規劃,就地合法的背後更是為了服務那些「農地工廠中的菁英」,也就是那些少數脫穎而出的農村大資本企業們。 「我們何嘗不想搬進工業區裡?但是你去看看工業區現在的土地價格,真是貴到摸不了。此外,現在我們這些上下游工廠都聚集在同一區,合作起來方便,但如果其中有一人搬到工業區的話,那光是交通成本就不知道要增加多少了。」頂番婆水五金的企業主說。 那麼,那些資本額不具規模的中小企業業者,在面臨新一波社會的環境意識崛起之際,又該何去何從? 今天農民不再種稻,改種鐵皮農舍,這是違建工廠的前奏曲。 Photo source : 張安儂攝影 留在頂番婆,生產過程中的農地污染、洋子厝溪污染,隨之而來的是環保局處日益增高的罰款。然而,國家不是沒有劃設標準的「工業區」,只是工業區土地開放自由買賣的結果,就是成為新一波房地產的炒作地,要進場愈來愈難(註2)。 鐵皮工廠勢必是該離開農地的,但政府又該如何透過國土規劃來重新安置這些中小企業?這過程,又該如何不至於淪落為大企業才能夠進場的資本遊戲? 某種層面而言,這或許是近十多年來政府袒護大企業,而不去解決當今中小企業困境的結果,鹿港頂番婆的水五金產業聚落,目前正也處在這樣進退兩難的困境。 我們要反對在農業用地上的工業發展嗎?換句話說,農地農用還有可能嗎? 過去,農地是農民賺食的所在,從泥土長出的作物撐起了整口灶,也是鄰戶間的用來相互交換,以共同交織出緊密連結的社會網絡。 是時代牽引著農民離開了農地、放棄了農耕,一旦做工比做農好賺食,農民可能會選擇將農地出租、出售,或者自己直接在農地上做起工來。這些用來容納工業生產的「鐵皮工廠」,是現階段在農地上進行非正式生產的「暫時性」作法,這段歷程從農地長出一棟棟高矮胖瘦紅橙黃綠的鐵皮工廠,竟意外地成為鹿港頂番婆、甚至是整個西部平原今天的風景基調。 是時代牽引著農民離開農地,在國家亟欲將地方連結全球化、達到普遍經濟富裕之餘,土地管理成了發展背後輕忽的環境成本,於是,農地農用將逐漸成為鄉愁...... 從水稻到水五金——鹿港的世界史 為什麼頂番婆擁有這樣強韌的生產力?頂番婆工業聚落是全球化鑲嵌在地方的結果。 過去的家族農戶,有的在自家三合院搭起鐵皮、有的在農地搭起鐵皮,由農轉工所帶來的資本累積,讓今日的頂番婆自困苦的農業時代翻身,原本的番地成為緊繫全球化生產鏈的水五金產業。這裡的中小企業充滿活力,原因是工業化的過程,原本的農村關係並沒有因此消逝,頂番婆今日有著令人讚嘆的「村落分工」(註3),過去交換農作的鄰里,如今成為產業上下游緊密的生產夥伴,從水龍頭的生產流程、經營到品牌建立等,「聚落性格」讓中小企業充滿韌性,成為這個社會中重要的創新力來源,全世界僅有北義大利能夠與台灣西部的中小企業相較。 「過去整個工廠就像是個大家庭,整間工廠幾百人坐在機台前工作。當時頭家都會找來總鋪師為大家煮大鍋飯,從午餐到晚餐,家裡有小孩的員工都會將小孩帶來工廠,員工之間相互照料。那時根本沒有現在工時過高的想法,只想說反正多做多賺,就這樣,我們幾乎日日加班。」頂番婆的代工媽媽說。 「我們幾間工廠從上一代就是合作夥伴了,有的負責設計、有的負責跑CNC(車床技術的加工廠)、有的負責組裝......,總之,大家的工廠都在附近,彼此互相信任、互相合作,有錢大家賺嘛。」頂番婆水五金的企業主說。 從水稻到水五金,這段頂番婆由農轉工的故事並非偶然。透過爬梳歷史,我們發現這條供應全球的水五金生產鏈如何鑲嵌進這個農業聚落,滲入舊有的家族、鄰里關係,進而產生出「做工比做農好賺食」的社會價值。 如今社會對於環境的意識抬頭之際,頂番婆水五金的重金屬污染再度成為了眾矢之的,然而在苛責之餘,我們是否要先去理解這個歷史共業後—特別是這個國家的政府-再來思考這個工業聚落未來的方向? 農與工爭地,究竟最後失去最多的是誰? Photo source : 張安儂攝影 「頂番婆」這個由鹿港漢人詮釋下的地方,但它的歷史卻是獨立於鹿港的。 在漢人來到台灣之前,當時西歐帝國主義的地理擴展,馬芝遴社的平埔族早已和荷蘭人做起鹿皮貿易,17世紀的鹿港已是亞洲貿易航線中不可或缺的一站。後來更多漢人來到台灣墾拓時,他們透過與平埔族的通婚、租佃等手段,逐漸佔領河港的優勢區位土地;原先的平埔族只好東遷,18世紀的鹿港逐漸區分出漢人區與番人區。然而,正因為漢人有文化上的優勢,自此掌握了歷史的話語權,頂番婆農村社會的故事,在歷史上的聲音竟也逐漸薄弱,直到戰後,頂番婆因為水五金產業的崛起,透過經濟資本才又重新獲得世界的聚焦。 歷史從來都不是客觀的。歷史,必須透過更多的探索與辯證後,才能夠另闢新的視野。 過去從農業的頂番婆,轉變成為今日水五金的頂番婆,頂番婆的百年變遷可以說是見證了在鹿港的世界史。 註1: 翻砂與鑄模是水五金生產的第一步驟,流程簡略如下:首先,工人會將砂土放置進產品的模板,並以機器加密嵌合;再來,工人會將極高溫的液體金屬倒進模具中,這時候會出現大量的粉塵,最後再靜置等待其冷卻(有些工人還會灑水退熱)。冷卻後再將金屬件取出,稍作修胚後,再交往下一階段的精密加工廠。總之,翻砂工廠內總是高溫且灰塵彌漫,是一個高勞動力與高風險的工作環境;如今年輕一輩工人的斷層,也成為水五金產業的未來隱憂。 辛勞的翻砂工人,他手中壓製的是行銷世界水龍頭的胚胎。 Photo source : 阿愷攝影 註2: 1980年代是台灣工業發展的里程碑,工業局當時在西海岸填海造地開闢起新興工業區(如鹿港沿海的彰濱工業區),同時,台灣第一座科學園區也於新竹落成,這個時代是傳統工業與新興科技業的歧路起點。比較經濟部工業局與科技部科學園區管理局對於廠房土地的管理方式即可得知,兩種生產區都賦予業者在生產上的現代性規範(例如污水處理、配水配電上給予優位等等),但是工業區的用地取得卻是自由市場的買賣,而科學園區用地僅能租賃。 如今台灣很多工業區在地目登記上「全滿」,但實地卻是空蕩蕩一片。工業區相對於科學園區用地,在土地使用管理上顯得落後且沒效率,如今工業局依舊面臨要解決台灣過去在失控國土規劃下的農業區工廠問題,常見的手法就是再到其他地方劃定新的工業區。然而,開闢新工業區背後的土地徵收,卻也引爆了更多的社會抗爭。 註3: 如今頂番婆,許多的水五金業者都是自宅與工廠並存的狀態,這像極了農業時代農舍與田地間,也就是棲居地與生產地之間的緊密關係。 此外,過去農戶之間的生活網絡,今日卻成為水五金生產體系中的上下游關係。舉例來說,甲公司將零件打磨完工後,員工透過手推車將零件送往隔壁巷的乙公司進行加工(交通成本低),過去甲乙兩廠的關係在上一代可能是相互合作的農(墾)戶,今日卻成為水龍頭上的生產夥伴。這樣的形式,讓頂番婆的工業生產仍舊在形式上維持過去的農村性格,所以說,頂番婆並沒有因為工業發展而抹除了過去農村的痕跡,反而因為留有農村性格,讓頂番婆水五金有著無比強韌的生產網絡。 參考書目: 夏鑄九(1988)〈空間形式演變中之依賴與發展-台灣彰化平原的個案〉,台北:台灣社會研究季刊。 李昂(2004)《看得見的鬼》,台北:聯合文學。 胡慕情(2015)《黏土》,台北:衛城。 徐世榮(2016)《土地正義:從土地改革到土地徵收,一段被掩蓋、一再上演的歷史》,台北:遠足文化。 天下雜誌雙週刊(2016/11/23-12/06)《獨家專題報導-農地上的世界冠軍,卻是違建工廠》。 【跋】 本文對話框裡的字句,是阿愷於2015年6月~8月於頂番婆所進行田野訪談,加以匿名整理所呈現。 這段頂番婆的田野經驗對於我而言很重要,直接在現場面臨人,從業主到代工家庭的媽媽,他們的諸多價值直接挑戰了我那過去僅僅是批判表象的「工業污染」,對我而言這鍛鍊了我看待一個地方的視野,特別是從「人的觀點」重新思考頂番婆這個地方。除此之外,也要謝謝過去擔任我田野調查研究計畫主持的清大人類所李威宜教授。在那三個月裡,老師和我頻繁的於新竹與鹿港兩地討論,在討論過程中我常常被擊倒(真的是徹底擊碎的那種),但進了台大城鄉所後,我開始接觸到更多的田野案例與理論知識後,重新看待過去那三個月的田野經驗,竟有了更多層面的看法,因此我開始逼迫自己得寫些什麼,所以才有了這兩輯談頂番婆的阿愷之聲。 這兩篇文章,獻給鹿港頂番婆,願能讓我愈來愈接近這塊土地。 延伸閱讀: 被抹除歷史記憶的地方:一段鹿港頂番婆由農轉工的故事 封面圖片來源:張安儂攝影 編輯:熊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