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土地長出力量來––有機、稻米、城鄉交流

■邱靜慧（旗美社區大學主任秘書）

2004年是聯合國標定的國際稻米年，也是美濃六０年代自實施綠色革命以來，因農民種出有機水稻而值得記憶的一年。

　　稻田景觀是過去大多數人對農村的記憶，而隨著WTO影響推動的廢耕政策，第二期的農田景觀呈現一片雜草叢生的景象，這或許是農田在綠色革命後極力追求增高產量而大量使用化肥、土地無眠無休的量產神話破滅後，唯一可以休息生養的時刻，換個角度想未嘗不是好事？但事實上，土地仍因除草劑的使用而呈現乾枯，即便政策使然而休耕，仍擺脫不去農藥的毒害。有一些從都市尋找桃花源夢想，尋尋覓覓到美濃定居的朋友說，選擇美濃的原因，是因為美濃的山脈使人心情沈靜，週末經常踏訪，或漫步田間或採摘野菜，頗享受在「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桃花源情境中。定居後，才赫然發現桃花源裡的居民經常噴灑除草劑，在攸關生命安全的重要前提下，聯合起來推動有機耕作的活動及行動。

　　小時候伯父告訴我，離我們不遠的巷子有「寡婦街」之稱，還一一列舉了那些熟識與不熟識的名字；長大之後，聽某些工作幹部聊起他們的父親因為「噴農藥」而得肝病死亡，才發現寡婦街、寡婦村並非偶然事件，而是歷史因素的必然，以農養工的經濟奇蹟是用農村人的健康，甚至是生命換取來的。農藥影響健康的故事還可以說，更多先在此打住。

　　再說說今年的農村工作坊吧。主題標定為「稻米與稻農之心」，一方面呼應聯合國提出的「國際稻米年」；一方面則是因為稻米這深具幾千年傳統，不僅是全球30億人口，尤其是亞洲地區賴以維生，在台灣仍有一半以上耕地耕種的作物，但我們卻鮮少關注這項養活大多數人的糧食作物。在農村工作坊開始之前，工作幹部的讀書會已花了半學期的時間，初步瞭解了關於米的知識和農村現代化的歷史並一一建構出農村工作坊的主題。

　　農村工作坊回應了稻米的重要意義。稻米不僅意味著糧食，還意味著重要的文化，它總是出現在人們的各種生活、宗教的慶典，或是呈現在藝術裡頭。亞洲偏遠村落有人稱「一粒米為一粒金子」來顯示其重要性，台灣傳統的「吃粟子會」^（註1）、「剃頭粟」^（註2）則以稻穀代替貨幣進行交易。醬油在亞洲是獨特的釀造文化，東北亞主要是穀醬文化，東南亞則是魚醬文化，兩個交疊的區域即是野生稻的發源地之一，不管是魚醬或是穀醬，這些區域都主要分佈在稻米生長的地方，醬油拌飯、醃蘿蔔配飯不只是台灣客家人，也是日本、韓國人依據農村的勞動型態及稻米種植所發展出的重要飲食文化。在詞彙方面，如「魚米之鄉」則是我們的文化中對於「富庶」最普遍的形容詞；地名如糶糴村、大份田、小份田等不勝枚舉。在日本，則將稻米視為母親，視其為文化和鄉村的守護者，並意識到稻穀生產在保持其文化遺產方面的重要性。簡言之，稻米在於文化、營養、經濟、社會、環境、生物多樣性各種層面上都有其重要的價值。

　　但重點是，為何全世界的農業專家已投入大量的資源對這項作物進行研究，仍舊改善不了糧食不足的問題？同樣的，台灣改良品種的技術堪稱世界一流，但研發了各式品種同樣解決不了稻農貧困的問題？有人說，是因為傳統思維都在於「重量不重質」，因應現代社會應追求「重質不重量」。這或許可以看做其中之一個原因，但恐怕還有更多社會複雜的因素。

　　先拋開課程中所留下的種種問題，在第三屆農村工作坊中，除承續以往的工作坊形式，最值得被紀錄的一段是，營隊拉出了一天一夜進行農家訪調，並將這些過程、心得整理成田野記錄，大多數的學員其實對「農村」抱持著一種鄉愁似的情感而來，但從農家拜訪的實際體驗中也一一打破了大家對農家的一些既定印象；例如對於種田的浪漫想像，在有機稻田進行「補禾頭」^（註3）的體驗時，許多學員留下類似的紀錄：

※「想到可以下田除草是非常興奮的…一腳採進泥濘，許多人同聲低叫“好軟喔！”…學著彎腰，專心注意何處有雜草，才行到一半，興奮心情便消失了大半！」

※「踩進爛泥灘裡，才體會什麼叫“無法自拔”“舉步維艱”…從來不知道50公尺的距離會走得這麼困難…走兩步就想回頭，可是沒有同志，只得硬著頭皮往前。」

※「指甲都是清不掉的泥，讓人好困擾…」

　　別以為農村盡是破敗的景象，這個描寫可能也打破了我們的既定印象：

※「一進入到○○家，印入眼簾的是一整間的原木裝潢，驚訝程度不在話下，怎麼跟我想像的差距這麼大？雖已不是傳統三合院，但在裡面的感覺卻遠超過高級旅館的舒適感。」

※「原本以為○○會煮稀飯配鹹菜給我們當早餐，卻意外的跟我們說要到美而美買早餐，聽著田園交響樂配土司夾蛋加奶茶，感覺自己好像是英國貴族的樣子。」

　　這對住在美濃隔壁鄉鎮的夫婦，先生十多年前即不再從事耕作，現在專責照顧剛出生的女兒，家裡的裝潢全是自己動手DIY，院前留了一大塊草皮，種上茄苳、欖仁樹、樟樹，才種了六年的樹已有森林的樣子，因為主人總把廚餘、落葉等循環再利用，拿來養護土地。我們看著六歲的大兒子穿起雨鞋，拿起小鋤頭種起了蕃薯，鬆鬆軟軟的土，淺淺的一挖，數條蚯蚓鑽啊鑽的動著…多麼愜意又涼爽的早晨！其實農村的居民組成是那樣多樣，生活也絕非「落後」的，這家就是學員口中的「高級農家」。

　　學員也觀察到了農家的飲食習慣：

※「下樓看見大姊正忙著準備早餐，有白菜肉絲湯、鹹魚、白飯……等，伯母提到早餐煮粥是閩南人的習慣，客家人多半吃飯，原因是做  活比較不容易餓……考量確實有道理，因為我們去荔枝園幫忙時，吃飯是更有體力兼耐操的一大助因呢！」

　　農村人並非沒有知識、社會價值較低、生活單調無味的一群：

※「不斷吸收新知與學習精神，說明了伯父成為社大最年長的學員可見一斑，當他謙虛的拿出書法習作，選擇跳有氧舞蹈的課程等，眼神盡是神采飛揚！動靜皆宜的伯父，內斂、樸實、有內涵的特質，很難不讓人印象深刻。」

　　只是一直以來處於文教資源分配的末端，  乏外界文化、教育的刺激；也與台灣發展主義下刻意忽略農村價值，宣揚都市、工業的價值這種不平衡的發展相關。如果細心觀察，處處可以看見農村居民的生活智慧以及濃厚的人情味； 

※「小木屋裡除了屋頂是用錢買，其餘就地取材或向有人索取，另外，一切組合都是自己農閒時  手作的。」

※「鄉下的事物是有故事的，喝的酒、吃的東西，都有它的源由，喝的酒多是自己釀的…別人給的竹筍、學菜，甚至隔天早餐裡，國軍小管罐頭，生活的物品充滿感情。」

　　在市場體系中，貨幣為當然的交換媒介；在農村卻非如此，各種的物資交換、勞動力交換（交工）是沒有被市場計算進去的，「農業產值不到總體經濟的  分之五」的思維，其實忽略了農村無法列入計算的「價值」，這些還包含安全穩定的食物來源；人與自然和諧的關係等等。

※「農產與健康是他們最大的財富，最令他們感到欣慰的是他們四個孩子；他們年紀都不大，但每個都會燒菜、幫忙家務、農務，天倫之樂盡在眼前，令人心神嚮往。」

※「回程時又經過一次加油站，○○下車拎了好多菜上來。原來有人拿菜給大女兒帶回家，這該是農村才有的餽贈吧！」

　　這些實際體驗的過程，讓許多模糊的浪漫想像立體了起來，雖然一天的時間仍舊是不夠，但這個過程其實提供不在農村長大的人一個 「親近」農村的機會，對於受訪農家來說，也是一個親近「都市人」的場合，這些都提供了「城鄉交流」的可能。過去以農養工的發展不均雖為農村遺留下許多問題，但我們是否能開創出另一個新的層面？不把農村的問題當作只是農村人要面對的，也不把都市的問題當作只是都市人要去面對的，因為農村人會流動到都市去求學、工作；而都市也同樣需要農村在自然景觀、心靈情感的陶冶，人是在這兩個空間中穿梭流動的；流動製造意義，我們需要更多人前來農村交流、拜訪，並讓每一位參與者將泥土帶往城市去感染其他人事物，站在一個「城鄉平權、等值」的想法上，許多行動是可能的。

※「草與稻禾實在區分不出，真怕拔了不該拔的，一趟下來也流了不少汗，腰背酸了，好累喔…可以半知不解的體會他們的辛苦，稻米價格貴得合理，我願為“有機米”的銷路盡份宣傳、行銷之力。」

　　因為體驗，而使得消費者瞭解到了種田的勞務是辛苦的，低價壓榨農民是不合理的。一公斤一百塊的有機米價格雖比起一般米價高出兩、三倍，但相對於其他價格更高、標榜有機的食材卻更為平價，當初考慮價格時，即希望有機並非只是讓有錢人吃得起的食物。推廣「有機種植」的教育、活  ，不只是讓土地回歸健康，也讓農民找回健康的耕作環境，不再重蹈過去綠色革命血淚斑斑的歷史；消費者則吃得安心，在不會受到農藥、除草劑危害的環境下亦能體驗農村美好的一面。

　　發展主義帶著農村社會、景觀、建築、文化一步步走向沈寂、死亡的路，政府在WTO國際談判桌上犧牲了台灣農業，加速了農業的死亡；但民間卻一再嘗試各項可能，台東池上、苗栗苑裡、宜蘭、美濃都有了另類的嘗試。美濃因為初步種植的成功，吸引了許多人跟進，許多農民或是非農民都想透過學習有機開啟另一種可能；亦有許多非營利機構、概念書店、社區大學開始建立消費者與生產者面對面的平台。有機的嘗試似乎把各個單獨的點串成了線及面，積極的改變著農村、農業、農民目前面臨的困境，這些從土地長出來的力量正繼續發展著未來更多可能的故事及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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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吃粟仔會」：就是以前農業社會中的互助會，這種互助會是以稻穀為標的，並依其收穫季節來進行，在農閒期會首擇日邀宴，因會首召會免利息，當日餐宴就由會首 請客等於付利息之意。互助會是人與人之間的金錢互助行為，如有 錢就標起來，利用會首與會員之間的互信原則，免抵押，免擔保，免蓋章比起銀行方便多了，沒 錢有零存整付的儲蓄功能。農業社會農家唯一的經濟收入是農業，一切生活均以水稻收穫為指標，有句話說「金錢三不便」農民也很少到銀行資金出入，就利用稻穀會來作金錢流通，如在中部地區二期作，每年就標二次會，利用餐會聯誼，並大家帶著三分酒意做競標，這也算是一種刺激娛樂喔，競標 是以稻穀為標的，一 台斤為單位，標較高得標。如果你得標為五斤，而是一千斤的組會，活會則扣掉五十斤繳九 五十斤稻穀即可，因為是利用聚餐標會所以稱「吃粟仔會」。（資料來源：大甲鎮農會網站）

註2「剃頭粟」：理髮不以現金每次結帳，而每年以稻穀付帳一次，台語稱「剃頭粟」。

註3「補禾頭」：是客家話中補插秧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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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 國際稻米年概念報告http://www.fao.org/rice2004/zh/index_zh.htm

2. 大甲鎮農會 http://www.tachia.org.tw/03_announce/03-09rice/

3. 旗美社區大學第三屆「社區教育與農村發展工作坊」田野日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