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飛機,悶熱的空氣直撲而來,摻雜著太平洋的水氣,濟州島上的天氣熱得令人喘不過氣。進入機場後,此起彼落的中文在耳邊響起「欸!你們去哪兒啊!來這兒搭出租車吧!」這時我才頓時想起,韓國為了吸引中國資金,從2010年起放寬移民規定,讓濟州島在短短幾年之內,幾乎成為了中國財主們的私人渡假天堂,讓這個原本鳥語花香的島嶼,出現了跟以往不一樣的光景。
打了電話確認我要去的目的地江汀村有人接應之後,隨即跳上巴士,前往這個闊別了4年的和平村莊。這次的「江汀村和平大遊行」總共為期6天,網路上有超過五百人報名參加,其中大多都是韓國各地的民眾,但還有約30多位來自世界各地(美國、日本、瑞典跟台灣等)的參加者。所有人在第一天分成兩隊,從南部的江汀村出發後,分別向東方及西方前進,路途中都會有各地志願者提供食物,而晚上則全部一起睡在路途中的小學體育館或社區活動中心;到最後的第六天,兩隊會在北方的濟州市集合,參加主辦單位舉辦的活動(類似演唱會),結束這場和平遊行抗爭。
Photo Credit: 楊智強
為什麼江汀村的居民要舉辦反海軍基地遊行呢?這就要從2005年說起了。當時的韓國總統盧武鉉頒布行政命令,將濟州島命名為「和平之島」,並在島上提出了不少計劃,希望將這個朝鮮半島南部的島嶼,打造成一個宜人居住並且讓整個東亞國家都可以效仿的指標,讓東亞多年來的明爭暗鬥降溫。但好景不常,同樣是盧武鉉總統,在2007年居然通過了法案,準備在島上建設一個大型的海軍基地,地點就是在南部的江汀村。這個決定也讓兩年前所大聲疾呼的「和平之島」口號,變得無比諷刺。
2007年開始,反對海軍建設的江汀村居民開始進行抗爭,除了到首爾上訴抗議之外,也請律師來打法律戰。但經過多年訴訟往返,結果出乎他們的預期,法院判定政府的命令並無違法。因此,政府及受委託的建設公司在2011年開始了基地建設的工程,而這也讓這場抗爭的活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眼神堅毅,說話不疾不徐的宋康鎬大哥,頂著一頭不修邊幅的頭髮與鬍渣,娓娓道出他一手創立國際人道救援組織Frontiers(直譯:前線)如何進入江汀村,誓死抗爭反對海軍基地建設的過程。「本來在2007年我們就想來了,但村民們自認自己可以解決,所以婉拒了我們。最後在2011年,我們組織才正式進入江汀,開始跟村民們一起抗爭。」
國際非政府組織Frontiers的創辦人宋康鎬。 Photo Credit: 楊智強
宋大哥也提到,在2011年4月左右,因為一位非常有名的社論家梁允模在濟州島遭到逮捕,並在獄中絕食抗議70天後,全韓國上下才真正開始正式海軍基地在濟州島建設的問題。
反對海軍基地建設的事件開始在韓國傳開之後,除了各大媒體相繼報導之外,韓國大大小小的NGO也開始介入。一直到2016年8月,登記在參與大小事務的NGO就有118個,雖然不是每個組織都會在活動時到場,但可以說,這個問題相當受到重視。
在這個小島上建一個海軍基地為什麼會惹出這麼多的爭議呢?支持及反對雙方,都有一套說法。支持建設海軍基地的人們,主要是以國家安全為主要的理由。一位曾任職韓國空軍的金玟成在受訪時跟我說:「因為最近有太多中國漁民非法過界捕魚,所以我們需要海軍基地來加強海上安保,這樣才可以保護我們的漁民。」
另外,由於北韓的切斷陸路的連結,地理位置雖然是在半島上的韓國,其實將近100%的物資跟石油等能源必須靠海運輸入。因此韓國政府認為,在濟州島建立一座海軍基地可以確保國家南部海運的安全。最後,在距離濟州島西南方有一個名為蘇岩礁(韓國稱離於島)的海上礁岩,濟州島海軍基地的建設讓韓國可以更快速地派遣軍艦,抵達這個跟中國之間有領土爭議的礁岩。
美國海軍前往南韓進行聯合演習。Photo Credit: flicker
「可是韓國最近跟中國相當友好,甚至連中韓FTA都簽署了,建這個基地不會擔心惹得中國不開心嗎?」金玟成夾起盤子中的生魚片送入口中,再喝一口韓國啤酒後回答我:「會是會,但是我們還是必須要有準備,有準備總比完全沒防備好吧!而且我們可以用中國常說的『他國不應該干涉我國內政』來回答他們。」
其實除了蘇岩礁的問題之外,中國最擔心的,是不希望美國海軍能直接部署在距離中國這麼近的位置。韓國跟美國簽訂的軍事協約SOFA中明文規定,美軍若要使用韓國的軍事基地,不需詢問即可使用,因此,中國對這個基地相當反感。
完成了在熾熱大太陽下一個早上的遊行後,前村長姜東均跟我一起坐在公園的樹下乘涼,姜村長以激昂的口吻說:「雖然我村長的任期已經結束,但是我這一生,到死都會帶領村民們反對這個基地!」姜村長從2007年受到村民支持,取代了前任支持海軍基地建設的村長後,連任一次直到2013年都是帶領村民反抗政府公權力的領導者。「韓國憲法第一章就是在說這個國家是屬於人民的,但是現在這個政府還有前任政府都完全不把人民當一回事,這是絕對錯誤的!」姜村長越說越激動,坐在對面的我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他的怒氣。
2007年當時支持海軍基地的村長無預警地召開村民大會(上千人的村莊只有87人出席),並且以鼓掌的方式通過了向政府遞交建設基地請願書的提案。因此,反對者認為這樣突襲的方式並不符合民主程序。另外,江汀村附近海域的生態相當豐富,濟州島也在2002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列為生態保留區,並在2007年被列入世界自然遺產名錄中。所以不少環保人士認為,建設這一個可以容納超過20艘軍艦(包含航空母艦)的大型軍港,會大幅改變當地的自然生態。
強烈反對海軍基地的前任村長姜東均。 Photo Credit: 楊智強
除了這些原因之外,基地對江汀村未來的影響,也將會無法抹滅。身上佈滿各式各樣的紋身,留著一頭短髮的湯姆目前在韓國的國際特赦組織工作,他遠從紐西蘭來到江汀村參加抗議,在遊行時曾跟我說:「你知道嗎?江汀村的人口大概不超過兩千,但是基地完工後,將會有數千位軍人跟眷屬湧入,到時候這裡會變成什麼樣子我真不敢想像。」看著湯姆擔憂的表情,讓我也不禁為江汀村的未來感到憂心。
今年二月,歷經將近五年的時間,濟州島江汀村的海軍基地正式落成。韓國總理黃教安還特地到場,正式啟用這個大型海軍基地。而江汀村原本反對海軍基地的人們,隨著基地的完工,態度也在慢慢改變。
身為歷年反海軍基地大遊行主辦單位之一的NGO參與連帶(PSPD),一直都是相當活躍的角色。和平與國際組組長白佳倫(音譯)在受訪時表示,因為海軍基地建設完成(軍用基地已完成,民用尚未),不會再訴求停止基地的建設,也不會強力地要求進駐的軍人及眷屬一定要離開島上。
因此組織會轉而以監督的方式,監看從港裡進出的各類大小船隻,並且做詳細的紀錄。再者,也會希望可以連結半島本土上的其他反對勢力(星洲反美軍薩德反飛彈系統THAAD等),讓全韓國人民了解到,引入美軍只會引來戰爭,離和平會越來越遠。
Photo Credit: 楊智強
這個原本要被打造為和平之島的濟州,從原本要成為「東亞模範」的島嶼,漸漸變成一個中美雙方角力戰的最前線。而在島上的居民們,將會是這場競賽中最無辜的犧牲者。雖然基地已經正式啟用,但在次的採訪中,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村莊居民想要的是和平而不是戰爭。也從他們的言談中了解到,基地落成不是抗爭結束,只是新階段的開始而已。
編輯:蔡宜蒨
封面圖片來源:楊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