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史翠普到紐約時有個首要目標:不被定型。在耶魯時,她扮演無數角色,從芭芭拉上校到八十歲的翻譯家。但出了耶魯、來到真實世界,這並不那麼容易。人們不停告訴她:「別想著要當個角色演員,這裡是紐約。如果他們需要一個老太太,他們就會找個老太太——你會被定型成某種演員,得習慣這件事。」不只一次,人們告訴梅莉她一定是個很好的歐菲莉雅(Ophelia)[1]。 但她一點都不想當歐菲莉雅,不想當那種純潔、天真的女子。她想成為任何人、任何事物。要是她能繼續擁有隨意轉換身份的能力——也就是她在耶魯和歐尼爾劇場裡精通的——她就能成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女演員。但如果她在畢業後直接演電影或百老匯音樂劇,勢必會被定型為一個金髮美女。因此,她做了一個年輕又苗條的女演員不會做的事:演一個230磅的密西西比蕩婦[2]。 1953年,鳳凰劇場(The Phoenix Theatre)在第二大道上開幕,前身是猶太劇場。開幕季以潔西卡・坦蒂(Jessica Tandy)[3]開場。劇場的經濟不寬裕,但光開幕季就製作了許多頗受歡迎的演出:讓卡蘿・布涅特(Coral Burnett)扶搖直上的《從前從前在一張床墊上》(Once Upon a Mattress)還有請來蒙哥馬利・克利夫特(Montgomery Clift)演出的《海鷗》(The Seagull)。鳳凰劇場有個非常紳士的共同創辦人 T・愛德華・漢保頓(T. Edward Hambleton),他的朋友們常叫他「T」,他並不像帕普一樣意識形態明顯。他的領導原則只有:製作好戲。 在田納西・威廉斯《二十七車的棉花》劇中,梅莉扮演的美國南方「廢白人」角色性感、無腦、脆弱、而且哀傷。 圖片來源:simplystreepmedia 1976年時,鳳凰劇場轉移到西四十八街的百老匯小劇場「遊戲屋劇場」(Playhouse Theatre)[4]。就像其他城裡的劇團,他們正為了即將到來的兩百年建國紀念策劃美國季。第一檔,是展示本世紀中美國雙鉅頭: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以及亞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雙劇目。兩位劇作家都六十餘歲,名聲牢固到甚至聽起來有點過時了。不過,他們倆之間的對比又足以增添舞台上摩擦出來的火花:威廉斯是情感豐沛、給予觀眾感官刺激的南方人;米勒則有清楚、實在的北方性格。 當梅莉看到她讀劇時負責的角色,她簡直不敢相信。故事背景設在密西西比河三角洲的河岸前廊,威廉斯的《二十七車棉花》(27 Wagons Full of Cotton)對所有要扮演芙蘿拉(Flora)的演員來說都是個精采絕倫的挑戰。芙蘿拉是個暴露的南方性感尤物,胸部大、智商低,她噁心的丈夫以一個軋棉機維生,總是叫她「寶貝娃娃」。當他對手的軋棉機離奇燒毀時,警長來向她丈夫問訊,也讓芙蘿拉懷疑起他來(當然,她丈夫的確是那個罪犯)。警長把芙蘿拉困在一個充滿性陷阱的貓抓老鼠遊戲中,以脅迫、威脅及性手段試著吊出資訊。在艾力亞・卡贊(Elia Kazan)1956年改編的電影版《娃娃新娘》(Baby Doll)裡,卡蘿・貝克(Carroll Baker)讓這個角色以蘿莉塔般的誘惑者模樣變得不朽,性吸引力彷彿都能從裙緣滴落——一點都不像那個名為梅莉・史翠普的纖細生物。 在八小時的《特羅尼》排演之後,筋疲力盡的梅莉身著簡單的裙子、襯衫及便鞋抵達甄選會場。她帶著從廁所貯物間拿來的一堆衛生紙,和導演艾文・布朗(Arvin Brown)自我介紹。在導演身邊的是強・李斯高,負責導演另一齣鳳凰劇場的戲。李斯高回憶起接下來發生的事: 「當梅莉和艾文隨意聊起劇本和角色時,她一邊解開頭髮、換鞋子,把襯衫拉出來,然後任意把衛生紙塞到胸罩裡,讓自己胸部看起來有兩倍大。她在一個劇場經理助手的讀詞協助下,開始演出《二十七車棉花》的其中一幕。你幾乎無法察覺到她是在什麼時候離開自己、進入那個寶貝娃娃的性格,但那變化的過程很完整,很驚人。她變得有趣幽默、性感、無腦、脆弱、而且哀傷,那些顏色變化就像水星一般在你眼前浮現。」 艾文・布朗立刻決定要雇用她。但他當時一定沒注意到在他眼前發生的轉變;因為排練開始時,他仔仔細細地看著自己選出來的女主角,突然感到恐慌。梅莉變身的魔法是如此天衣無縫,以至於艾文甚至沒發現那只是個幻象。「她是如此苗條、美麗還有一頭金髮,不知怎地竟然在試鏡時讓我相信她就是那個邋遢、遲緩的村姑。」布朗回想起來,當下真的懷疑,這樣有辦法行得通嗎? 梅莉也擔心了起來。她的假D罩杯不只是要向甄選的大家隱瞞真相,更要隱瞞她自己。沒有了胸罩裡的那一大堆紙,她也漸漸失去了對角色的掌握度。她和布朗說:「讓我想個辦法。」 她走出去,回來的時候帶著一件老舊骯髒的居家洋裝和假胸部。她找到了那個寶貝娃娃;布朗眼中再次看見那個「豐腴的廢白人」。芙蘿拉和一般的「致命女郎」(femme fatale)這種類型的角色相去甚遠,梅莉試圖表達她的純真與粗俗——兩者看似互相違背,但其實相輔相成。就像瓦薩學院的艾佛・史普瓊恩,布朗也嗅到一絲叛逆的氣息:「我覺得她是在挑戰一個眾人習以為常的設定。」 年輕苗條的梅莉尋覓了老舊骯髒的居家洋裝和假胸部,找到她的角色——美國南方「豐腴的白人廢柴」。圖片來源:Bowery Boys 1976年一月的遊戲屋劇場舞台上,梅莉的寶貝娃娃以黑暗中的尖聲宣告自己的存在: 「傑——克!人家的白色寶寶皮包不見了!」 接著,她笨重地走上舞台,穿著高跟鞋和鬆垮洋裝。她現在是個胸部豐滿、滿嘴胡言的粗俗女子,聲音聽起來像在雲端。在台詞之間,她發出咯咯聲、乾笑、手對著想像中的蒼蠅揮舞。坐在門廊上時,她雙腿張開,看了看自己的腋窩,然後用手擦了一下。不久後,她挖鼻屎,然後把鼻屎彈掉。這是梅莉自從《白痴卡拉馬佐夫》後做的最有趣、最噁心的事情。但,就像康士坦絲・卡內特,梅莉版本的芙蘿拉,立基於詭異的人性之上。 《村聲》這樣說她: 高挑、善打扮、宛如魯本斯畫作裡的童顏女人;又像廣播節目上性感的「史諾克斯寶貝」(Baby Snooks)[5],穿著灰漆漆的奶油高跟鞋四處走動、咯咯笑。她聊天的聲音像個小女孩,偶爾沙啞、偶爾尖銳,呢喃著每個字,彷彿懶到不想費力氣認真發音(但你還是可以理解每個字)。她舔著嘴唇,笑得鹹濕;一手玩弄著長長金髮,有時又雙手抱住豐滿胸部,懶洋洋地,好像剛洗好暖澡,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陶醉。這些豐滿的細節自然、有機、充足地出現,不多不少,不旁枝分節,都是寶貝娃娃的一部分。真是一場精彩的演出! 在紐約,除了替胥勒、李斯高,還沒有什麼人知道梅莉宛如變色龍的才華和能力。她在寶貝娃娃一角固然是喜劇的肢體炫技,但《二十七車棉花》真正的驚人之處還在後頭。和這齣戲並列的是亞瑟・米勒的《兩個星期一的回憶》(A Memory of Two Mondays),場景在大蕭條時期紐約的汽車零件工廠。兩者的外觀、氣氛天差地遠:威廉斯帶來了滿溢的性愛,酸甜檸檬汁的氣味飄散,但米勒精明、工業化,就像一杯乾馬丁尼。劇組裡有李斯高和古利佛西,梅莉則擔任一個小角色,秘書派翠西亞(Patricia)。 梅莉就在這裡打出了她的王牌。在田納西・威廉斯作品的最後,燈光打在她飾演的芙蘿拉上,她正在密西西比月光下,對著自己的皮包唱著〈搖搖晚安寶貝〉(Rock-a-bye Baby)。中場休息後,她以派翠西亞之姿登台:黑色波浪捲髮,俐落裙裝,手支撐在臀部,展示她前一晚的戰利品胸針。像聽到指令一般,黑暗中紛紛傳來觀眾翻動紙頁的聲響:這有可能和剛剛是同一個演員嗎? 艾文・布朗回憶:「這不僅僅是因為她扮演了兩種非常不同的角色,而是她創造了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氣場。《二十七車棉花》因為她而散發著慵懶、遲緩的氣氛,但在第二齣戲她走進來的時候,有閃電般的能量。戴著深色假髮、都會、簡潔、迅速⋯⋯那是個極大的落差。」 田納西・威廉斯和亞瑟・米勒向來王不見王。他們知道當兩人的劇作並列時,免不了看起來像個比賽,而他們並不想一直鼓勵大家追問「誰才是最偉大的美國劇作家」。因此,米勒參加了最終彩排,而威廉斯在開幕夜到來。當《二十七車棉花》落幕,梅莉跑到後台,從邋遢的鄉村婦人搖身一變為冷血女秘書。幫助她的,是從林肯中心跟著過來的賀蘭,他細心打點這兩種完全不同的造型。在大廳,威廉斯遇到布朗,並和他說梅莉的表演有多讓他驚訝。 「從來沒有人這樣演!」他不斷這樣說;布朗覺得應該指的是梅莉塑造的天真純潔感——那和卡蘿・貝克在電影裡有目的性、皺著眉的性感炸彈形象完全不同。 布朗溜進更衣間,告訴梅莉這位劇作家有多興奮。布朗打算在表演結束後帶威廉斯到後台,讓他親自稱讚梅莉。不過,威廉斯並沒有出現在他們講好的約定地點。在《兩個星期一的回憶》謝幕後,他就消失了。 [1] 莎士比亞知名作品《哈姆雷》(Hamlet)中重要的女角,原先是哈姆雷可能的婚配對象,但在哈姆雷決意復仇之後,她被拋棄,加上父親的死讓她精神錯亂,最終失足落水溺斃。 [2] 230 磅約100公斤。 [3] 潔西卡・坦蒂(Jessica Tandy):1909-1994,英國知名女演員,後在美國發展。1948年因百老匯原創的《慾望街車》(A Streetcar Named Desire)獲東尼獎最佳女主角。曾演出希區考克的《鳥》,並在1989年以《溫馨接送情》(Driving Miss Daisy)成為奧斯卡獲獎年紀最高的最佳女主角。 [4] Playhouse也有「劇場」之意。 [5] The Baby Snooks Show 是1944年開播的美國廣播節目,主持人芳妮・布里斯(Fanny Brice)飾演一個淘氣的女孩,角色設定比當時的她年輕四十歲。 本文節錄自二魚出版社《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 購書連結:https://goo.gl/KKWVW6 ※ ※ ※ 看更多專為影癡而生的好內容,就一起來支持【釀電影】吧! 書籍圖片來源:二魚文化出版社提供。 編輯:陳昀秀 責任編輯:閃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