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上映的《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雖然是力有未逮、失之混亂的作品,但作者九把刀在這個原創故事裡創造了一個極耐人尋味的角色。
電影以校園霸凌為主題,貫穿全片的造型奇幻、近似喪屍的人物,其實不真是片名所指涉的「怪物」,真正的怪物,是欺負同學、老人,待人殘酷卻並無傷人之意的人。而最大的怪物,是班級導師,一個滿口道德,卻漠視並加諸不義的角色。電影中,她並沒有實質傷害任何人,可某個意義上,卻催生了故事裡每個怪物及其惡行。
《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中由陳珮騏所飾演的這名總是手持佛珠、言必稱大道理的女老師,打從電影開始,她眼看著男主角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被有心的同學冤枉偷竊,卻自視中立清高,不願出手詳查;面對學生的求助,她慈眉善目地拋出空洞的緩頰,什麼都不打算作;當被冒犯,她將極惡劣傷人的反擊,包裹在平靜、甚至溫婉的修辭之中。
那是一種你完全拿他沒辦法的惡。就像作者九把刀對這個角色的描述與評論:
「如果你跟壞老師說:『妳很壞!』壞老師會嘆氣,拿出佛珠幽幽念了起來:『唉,你心中有魔,看什麼都是魔,……我想,這就是魔考,也是對我修行的一種試煉。』
……幹,試煉個小,妳就是魔,魔到沒有一秒覺得自己有錯,從來只會反省別人,未曾檢討過自己,……別人生氣就是沒品沒家教,妳生氣就說自己是菩薩低眉金剛怒目不得不發,理由一堆,偽善到了極點。」
陳珮騏飾演的女老師。取自《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臉書頁面
這個頭上似有光環、殺人不見血的女老師角色,讓我看著電影,一邊想著這個社會上,從實體人際關係,到社群媒體的虛擬介面,那許許多多的「聖人的霸凌」事件。
在這些事件裡,有個「聖人」,他們總是一再重申最不自我,是以,任何發言,都非關自身處境與考量,而是真理的洞見與堅持。他們自許為「社會的良心」,但當道德代言人終要面臨身而為人的有限性,那些未有自省的理念轟炸,成為難有破綻的法西斯。
「真理」,可以被無限上綱到什麼地步?當一個片面的價值選擇、或甚至僅僅是膚淺的政治正確,被以特定修辭和行為詮釋地界定成某個「真理」,則這個真理將得以走多遠?得以凌駕於多少明明等價的價值與選擇?這個「真理」被默許做出怎樣的討伐與撻伐?而它所造成的傷害,是否將因為其匿身於一份「對的」立論依據,就可獲得豁免?
當初衷,是為了「更多的大眾」,這個初衷就不可能是惡意的嗎?倘若「疑似有錯,就可以追究」,那麼,如果最後是一場誤會呢,過程中的傷害,誰來彌補?就算真是有錯,一切衍生風波,又是否合乎比例原則?
《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中的女老師一開始表現出冷漠又自保時,觀眾困惑著會否是自己想錯了,因為口中仍說著貌似公允的話語的她,那個客氣而謹慎的模樣,怎樣都不像是加害者;但隨著老師用大道理作為遁辭、作為凶器,我們才恍然大悟「惡」可以有另一種面貌。
看電影時那種暫時的催眠狀態,尤其讓人想起今天的社群媒體,在該個渾厚結實的同溫層結構底,那些或許別有算計,可卻用詞講究、概念清晰、行為具體的發言者,當他們被追隨為道德典範,其發言如此鏗鏘,足以釐清超載的資訊,他們說明、示範,怎樣才是對的。這個「對」,全面而深入,催眠似地提示:只要不是這樣,就是錯的。
怎麼思考,怎麼處世,怎麼處事,怎麼生活,怎麼活,怎麼動,或不動……,他們長驅直入地注入理念:信我者,得永生,永生的彼邊,就怎麼樣都不應該。
令我擔憂的,並非這些意見或精神領袖,對世事的觀點是錯誤的,恰恰相反,那些立論因正確而安全:愛護大自然小動物、關懷弱勢、不慕名利、捨高牆而就雞蛋……從來沒錯,絕不會錯。然而當概念到底只能隨脈絡配套,相對與細緻地成立,人卻因「單一角色扮演」的舉止前提,總是呈現以某種絕對向度。簡單說,就是聖人。
關於這樣的偶像,即使在發表最一般性的人生或時事感懷時,那種壓倒性的自我感覺良好,仍讓我要感到困惑:就算他們講的是重要的事,但為此降低對這種一觸即發的法西斯的警覺性,真的值得嗎?
而當他們針對某個個人,提出道德批判,那將不是平起平坐的「引戰」,獲有粉絲給予道德認證的偶像們,如常地給出冷靜、周延的語言,像是那只是一則中性的觀察,可事實是,那完全是偽善的針對性霸凌,但這份「惡」,難以被辨別,且無從反擊。
就像九把刀對《報告老師!怪怪怪怪物!》女老師一角所提出的看法,他認為當一個人壞入了心,看著故事中這樣的反派,恰恰毫無感覺到被諷刺的憤怒或慚愧,「真正的魔王,是完全不會察覺到自己就是魔王本人啊!」九把刀說。
原載於「新活水」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