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稻埕落日》(十三)曙光又暗

2017/02/28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李振源想不明白,好端端的人怎麼就不見了,他四下觀察了一下,穎超中學對面的胡同裡有這樣的空間也不足奇。這一帶鄰近早市,這裡有副食品供應站,有蔬果統銷處,也有肉品供應站,這個屠宰場外頭卻沒有什麼門號和門牌,說來有點奇怪。

 

李振源在左鄰右舍打聽了一下,鄰里們大都不清楚屠宰場的所屬單位為何?他決定回警察局再好好調查。這時他衣衫不整頗有些狼狽,突然感到愴然所失,覺得自己很失敗,竟在轄區附近中了埋伏,責怪自己怎麼這麼不小心。他本來可是大名頂頂的共和國神探。

 

他懷疑自己在黑牢中關押了二年給關傻了,人變得很遲鈍,不像以前那樣敏捷。他不禁看著自己的手,感覺到手在抖。他細想了一下,意識到自己可能因為懼怕,肢體才不受控制。以前他沒什麼怕的,就算被關在牢裡,他也做好了隨時可死的心裡建設。會感覺到怕,這表示還想活。

 

在這七拐八繞的巷子走了一遍,他發現有三個出口,才想明白為何小平頭在這裡設伏。他出一端口,看見一衣衫襤褸的男子站在路邊,以前見過,判斷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便上去打問。「這位先生,剛才有見到一群男人大約六七人從這口出來嗎?」李振源從口袋拿出菸請他抽。此人油頭垢面,見了李振源如此客氣,戰戰競競地接下菸,李振源又幫他點上。李振源等著他回答,但此人只故著抽菸不作應。

 

「先生,你好,請問你剛才看見一群人從這巷口竄出來嗎?」李振源見他未回,只當他是耳朵不好。

 

只見此人突然對著李振源傻笑,然後眨眼又瞠目一下瘋笑一下作哭,一邊走一邊用台語瘋瘋顛顛唱道:

 

著一片茫茫水,

平生膽力攏失去,

欲爭一个汝自己,

走離閻王手內底

最後一步不容易!……

 

 

這真是不好的兆頭,怎就好死不死偏偏遇到一個瘋子唱什麼向閻王手中爭取自己?曲子是五音不全的,但聽得出是日本小調,只是聽不出是譜好的曲,還是此人隨意哼唱的,只是曲調哀怨,更令李振源茫然若失。瘋癲漢的形象一直留在李振源心裡,儘管此人已經走遠消失在路的盡頭。李振源站在原地像是失了魂一樣,動彈不得。

 

這天天氣陰涼,天空銀灰一片。遠處的觀音山有片雲橫梗在山腰。李振源經歷了中伏、被綁這險象環生的一遭,已過了一整天,待他回到隊上,已經近傍晚時分。大家見到李振源,看到他的狼狽樣,紛紛投以異樣的眼光,唯柯吉這時適時走來關心。

 

「發生什麼事?」

 

「到天台上。」李振源壓低聲音,使了個眼神。因為李振源懷疑,隊上已經不太乾淨,隨時有人在監視他。

 

走到天台,半圓形的露天頂樓把河對岸看得很清楚,淡水河岸也盡收眼底。

 

「我上午開完會出去,走到穎超中學對面中了埋伏。」

 

李振源將今天他的遭遇一五一十告訴柯吉。柯吉問了細節,兩人默不作聲好一陣子然後柯吉才道:「媽的,真是無孔不入。」索性就坐在石砌水塔邊抽菸。

 

李振源想了下,道:「以往我們查案的那套正規作法看來起不了作用了。對象目標可能滲透到我們心臟來。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眼皮底下。現在我想,這案我們分兩路進擊,一路是公安局裹的六個刑偵隊,我們按照正規操作,其實是掩其耳目,明天我任命你為副隊由你來把他們領到另一方向去。另一路是我自己去調查,用非常手段解決。」

 

兩人都明白時間不多。

 

李振源下樓後不久,便離開警察局開始打聽,他坐黑牢前台面上和台面下的那些朋友現在都在哪裡。一場運動下來,許多人都被人民群眾拽下台。李振源跟社會大眾打了一輩子交道,他很清楚「人民社會」固然重要,但人民群眾大部分是盲目的,容易被搧動、分化、利用。要不然怎麼運動這麼容易就動員起來?這光靠黨的動員體系是不夠的,必須有一群沒有主體系統思想的人,彼此合作才能達到。

 

他明查暗訪,打聽出來他的朋友十有八九都被打倒了,不是坐牢就是已經死了。還好,台面上下新的當權者或是關鍵樞紐位置的人物,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外星生物,十有八九李振源也打過交道,李振源有把握,那些人也當他是朋友。

 

 

 


編輯:宅編

譚端
譚端
大家叫我探長,我即不是真的警探,也不是私家偵探,只不過我在台北經營一家獨立書店「偵探書屋」,這間書店專賣偵探小說,座落在一個小巷子裡,亮著孤獨的燈。我生於嬉皮當道的年代,人生理想是一邊開書店,一邊寫小說,一邊喝著酒。我的黑狗,名叫阿嘉莎。我們每天睡在一起,行影不離,她是我的女兒。我是城市遊魂,經常在事件現場靜靜窺視世界的變化。我日益覺得自己孤單,我的時代已經逐漸崩塌,就像我的父母的時代一樣。我的身體也在崩潰,但我靈魂的意識卻日漸清晰。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當你看見自己逐漸死去,有過不曾有過,存在並不存在,意義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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