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佛史東的《神鬼駭客:史諾登》,講的是愛德華史諾登的故事,他在2013年6月公開了美國政府對民眾與全世界的資訊竊取與監視監聽,也因為此至今仍流亡國外。
電影比我預期的還要平實許多,尤其因為它未有奧利佛史東過往作品的煽惑性。愛德華史諾登從軍中退役、轉進中情局,到身在第一線而瞭解到美國政府以強大科技、無可抵擋地進入了每個人的所有通訊方式、每個生活角落,再到他決定冒著失去一切的風險、公開此事。電影在敘述這個過程時,不同於外人通常將之化約為更直接的「一知道此事就立刻公開」歷程,而是還原了史諾登在對此一價值與作法心存疑慮的情況下,仍經過了好段時間、經手多個任務,很後來才走到我們所知道那個決絕的時刻。
之所以討論這件事,不因電影美學或真相為何,而是這或許可以讓我們思考,乍看那麼理所當然對錯的事,在現實生活中,它真的那麼非黑即白嗎?又或者,它確實是黑白分明的,但這個黑白分明,對我們有那麼嚴重嗎?又或者,我們總是能夠分辨黑白與決定下一步嗎?
電影以低調卻周延的方式,呈現了敏銳的史諾登當正式進入體制,很快就對於政府的作法抱有質疑。而他的政治傾向也很早就從保守派轉向自由派,雖然並非激進,但他畢竟有著講究對錯、總是在找尋更合理結果的工程師性格。由此看來,他和美國政府的決裂點應該要發生得更早。
最後促成史諾登斷然離開的,是因為女友成為了被監視的對象,而政府的人坦承監視的內涵原是為了來安撫史諾登。但他發現,以監視來收集情報,在必要時一收一放、軟硬兼施地將一個人收編或壓制進來,原來從來都不只是針對顯或潛在的敵人,而是對任何人都可以做的。
在這個地方,史諾登宣稱政府對監視這件事已從被動轉為主動,但其實,美國政府做這件事從來都是主動的,只是之前沒針對他時,他沒能理解這一點。
這個轉折透露的是,即使是對此早抱有高度警覺的史諾登,原來根本還沒有理解這件事的本質。與其說他高估了政府行事自許的正當性,不如說,連身為情報工作者的他,也並非真的知曉一個人所擁有的那些秘密或暗角或曖昧幽微的東西,和這個世界的關係。
種種秘密,如何地定義了我們這個人,而該定義,一旦粗暴地接上現實,意味著將人變為透明的,而由此加諸給這個人的界定,反而因為暴露地牽連進一切指標,而將人化約為最淺而單薄的標籤,人將只能獲得最粗疏的理解,失去了自身更深邃的內涵。
電影中,在很前面的時候,史諾登曾和女友略微提及了政府的侵犯隱私,女友聳聳肩,不以為意地表示,沒關係啊我反正沒有什麼秘密。史諾登以他偷看到女友在交友網站上追蹤其他人,來回應「沒有人是沒有秘密的」,但這場戲最後在情侶拌嘴和好後不了了之。
《神鬼駭客:史諾登》是否意識到,這場戲講的是比電影最後呈現的樣子更為嚴重與切要的題目?
也許,史諾登事件並不是整個故事的開始,而是故事的末端了。它或許能催生新的下一個故事,但在我們原本以為的故事裡,這已是非常後面的情節。
故事是,人們生活在老大哥的操縱之下,也許是壟斷的大企業,也許是政府,他們灌輸給我們某種思維,將我們埋入某種無害、正常、均質的生活。關於對世界的預期,我們不再那麼把「有某個自己」、「這個自己所擁有的秘密一旦被侵犯,就會損害我們的完整性」等觀念看得那麼嚴重。
在看反烏托邦小說和電影時,我們對這個觀念是敏感的,這也是何以我們會誤以為史諾登事件會是更斷然的;在抽離的位置上,我們能看清那個「人的完整性」,以致於我們會想,當生活被入侵、完整度被威脅,一個人若有適合的性格和處境,應該會立刻去翻轉它。
然而,當真正身在體制之中,被浸染得太深,則我們心中的「自己」,已相當程度地牽連了社會、國家,我們很難切割地看到兩者間其實仍有對立的可能性。
如果史諾登是這個故事的尾端,這時的我們已普遍對被監視、操控感覺麻木,那什麼這是個故事的前段呢?我想應該是像《1984》最後,老大哥以極端的方式逼迫溫斯頓認清,當一個人其實也當不成自己的主人,幹嘛還要反抗老大哥呢?
《1984》中該過程雖然暴力,概念卻是幽微而具有轉折的,但溫斯頓很快就領略其中的內涵,正式崩潰。因為,那個時刻,人仍敏感於能否作為某個完全、完整的自己。如果到目前為止的文明是一個故事,則之於史諾登,《1984》中的溫斯頓是在更前期的階段。
看著電影,如同看著相關報導,我們好像懂得那個無孔不入、長驅直入,也好像驚駭,但這份感知,卻似乎有些抽象、有些隔過一層又一層,像是我們真正感覺到的,是知道自己應該覺得恐怖,卻無法真的有那個觸感。所以,走出戲院、讀完報導,我們木然地、行禮如儀地,又連上了網,讓自己鑲嵌在網格之中。也許會被竊取什麼,但我們真的還餘下什麼未被竊取嗎?
封面圖片來源: Snowden Flim
本文圖片來源: IMD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