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菜要怎麼做才會好吃呢?要加什麼秘訣?」我疑惑地問了外婆。
「哪有什麼秘訣!就這樣子做啊。」她的語氣非常平淡,沒有驕傲的成分,迷濛的眼神盯著電視看,歲月是一把柔和的刀,在外婆的嘴角輕輕地刻畫著深溝,然後把所有慈愛都埋在裡頭。
確實沒有祕訣,我很清楚,因為從小就看著外婆每年做鹹菜,製作流程很一般,也沒特別添加什麼,也許真正的訣竅就在於各種細節,比方曬太陽的時間或是壓揉芥菜的程度,怎麼掌握與拿捏,全憑經驗,對鹹菜的孰悉,這樣的默契外婆練了數十年。
外婆的鹹菜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不管是煮湯、炒豬絞肉都好,甚至我們這些從小吃到大的孫子,會摘下幾片鹹菜,洗乾淨以後就直接放入嘴裡享受那又酸又鹹但會回甘的口感,很是難以忘懷,這肯定是身為客家人的優勢,隨時想吃都可以,不用到外頭採買,我們就是這樣子自己製作,然後自己品嘗,偶爾甚至會發生供不應求的情況,因為也得有這麼多的芥菜可以製作,有時候產量不多,外婆也就小桶小桶的製作,當然最大的原因是外婆所作的鹹菜,是大家最愛的熱門食材。
「外婆,教我怎麼做鹹菜吧!」我將訊息傳送出去。「你回來我就教妳!」外婆回了我這幾個字。
是啊,許久沒有回外婆家去了呢! 若回去恰巧能碰上芥菜採收時間,那就是個幸運,因為外婆緊接著必定會開始鹹菜的製作了。芥菜的摘種,外婆很是用心,正值季節時如果有到外婆的菜園,可以看到那非常翠綠的芥菜,但同時也會有我最害怕的菜蟲,所以只敢遠觀,不敢靠近。
每個人都希望人生圓滿,這個過程就彷彿栽種,需要滋養土壤,用心灌溉,遇上了害蟲該怎麼辦?每個人都有自己克服的方式,外婆是屬於以柔克剛的那一型,不去計較是非,也不出去道人長短,堅韌的守著自己的家,照顧好外公與所有的孩子、孫子,家就是她的中心,自然無法有外面害蟲的侵入,而芥菜若沒有細心的照護,也會有腐朽發病的可能,但因為外婆的心中有最好的防護罩,就是她擇善固執的堅持,所以不會有像芥菜生病的不良情況。採收後的芥菜,需要在太陽下曝曬,並且日照的時數要夠久才行。
為了要努力賺錢養四個孩子,外婆早期和外公待在台北工作,甚少回家,就將所有孩子託付給她的婆婆,用錯過孩子的成長以及陪伴他們的時光,換取金錢以供他們能繼續生活。「那是個心酸的時代。」從其他長輩口中聽到這樣的敘述,也許是為了讓孩子能夠有溫飽也能繼續就學,身為父母的角色,總是得犧牲甚麼。
就好像芥菜要轉換下一個過程,為了有好的口感,必須忍受陽光強烈的照射吧!那是得堅持住的灼啊!一段時間後,再翻另一面,繼續讓酷熱的太陽給逼著體內的水氣。身為母親的外婆,也是這麼忍耐著思念與煎熬,在遙遠的城市生活著,為了要能夠早日回到孩子身邊,一天天的努力工作著,如同芥菜要耐著熱,外婆也耐著與孩子遠距離的考驗,這是母親的折磨吧,熬過曝曬的芥菜,要趕進下一個步驟!
將芥菜都收進盆子裡,外婆一層又一層的撒上鹽巴,左邊翻右邊推,一直搓揉著芥菜,那手勢彷彿在洗衣服一般,但是又不可過於大力,芥菜可是有生命的植物!我仔細觀察過外婆撒鹽的方式,要非常均勻不可亂撒,甚至每個區塊的鹽量都拿捏得很精準,沒有任何疏漏。隨著外婆年紀增長,她不再用腳踩踏了,將更多的力氣花在仔細地用手搓揉芥菜。
接下來必須將芥菜放入外婆那超級大的桶子中,一顆一顆仔細交疊著放入,外婆從不馬虎,放置完成後,蓋上塑膠布最後壓上顆大石頭,有時候是數顆較小的石頭,要讓它自然出水,而大桶子要在大太陽下曝曬至少七日,若是太陽不夠強烈,那也得多待上好幾日,目地是要讓芥菜發酵才使得轉變成鹹菜。
每一個家人都是外婆心中的石頭,石子固然沉重,但穩穩地給了外婆踏實感,她的人生就好比這樣的芥菜製作過程,最終的發酵,讓她成為迷人的寶,如同芥菜這麼的讓人讚不絕口。記得有回,外婆被請去當牽新娘的人,據說這挑選的條件本身要非常有福氣,那一次外婆笑得合不攏嘴,原來在別人眼中,也看見了樸實的外婆那充滿福氣的人生,就像鹹菜也能變成福菜。
我曾經問過外婆她的沉著與修養是怎麼練的?她也說不上來,因為她是一個不會將怒氣隨之擴散的人,但時刻注意著所有家人的需求,也許外婆早年無法陪著她的孩子們,但是照顧過所有孫子女,我們都是她帶大的孩子,多麼幸運可以讓外婆照顧長大!
熬過這麼多個年頭,此刻的外婆已成為曾字輩的人物了,她將大部分的時間陪在外公還有曾孫身上,還能帶著年幼的曾孫子,是所有老人的幸福吧,這歲月的差距可是有著六十年,一個甲子的輪替,那過去要奔波勞累的母親,在時代後浪的推移中上岸了。
外婆說,這鹹菜不到最後端上餐桌那一刻,你無法嚐到最道地的珍饈,這蒜的提味,火侯的爆炒,用一碗白飯帶出鹹菜,那酸中會回甘的口感,味蕾會告訴你,這鹹菜是否認真的走完所有醃漬過程,它有沒有踏實把最豐富的滋味發揮淋漓盡致?好吃就再來一碗吧!
我品味著這香氣四溢的炒鹹菜,卻彷彿咀嚼著外婆的一生,這與許多母親同樣的為家庭為孩子所付出的過程,未必稀奇卻耐人尋味雋永般的存在。「妳要帶鹹菜回去吃嗎?」外婆微笑著看著我。「當然好啊!市場怎麼賣價錢?我跟妳買!」我這麼對外婆說。
她大笑著,沒說話,將手中包好的鹹菜遞給我,然後就轉身回到她的廚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