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說家做朋友是一項危險的賭注,因為一不小心,你就會被寫進他的小說裡,成了一號人物。小說家維琴尼亞‧吳爾芙曾在日記裡說,每當她遇到一個朋友時,就想「我要如何把她寫進我的小說裡」,雖然她對此一念頭深感「慚愧」,但卻積習難改,照寫不誤。也難怪很多讀者在曉得小說「寫些什麼」後,會轉而對「它在寫誰」產生好奇。
年少時代看了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後,就一直有一個隱密的渴望,不是想知道查泰萊及其夫人說的到底是誰?而是期待能看到另一本小說──《勞倫斯夫人的情人》。勞倫斯把查泰萊夫人的愛欲糾葛寫得這麼鞭辟入裡,不禁讓人對勞倫斯和他夫人的愛欲生活產生窺視的覬覦。既然你把別人寫得活靈活現,別人當然也可以寫你,而最理想的作者當然莫過於被他「寫進小說」裡的那個可憐的「查泰萊」了,禮尚往來,相互解構,亦屬文壇佳話,讀者之福。
後來看了《兒子與情人》,曉得勞倫斯在這本小說裡,原來是在寫他自己和母親的關係。當時心裡就有點懷疑,《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否也跟他自己的生活有關?那他會是「查泰萊」呢?還是「夫人的情人」──也就是那個獵人?又後來讀了勞倫斯生活的一些資料,才曉得勞倫斯在撰寫《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前後,已經像小說中的查泰萊一樣「不能人道」,而且他的夫人芙麗黛曾數度外遇,有一次吵架後,更游泳到河對岸和一名樵夫做愛,回來後還對勞倫斯張揚。照這樣看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倒有幾分像是勞倫斯夫人的情人,而勞倫斯就是查泰萊了。原來勞倫斯還是在寫自己,這需要有何等的勇氣和包容!看來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小說虛虛實實,一個人物通常由現實生活裡的幾個人濃縮而成,張冠李戴,七拼八湊,乃家常便飯,覺得書中人物「好像是我」,原也不必在意。其實,小說家最常寫的還是自己,《少年維特的煩惱》本來就是「少年歌德的煩惱」,但麻煩的是,在寫了自己後,總是會寫到別人。歌德在《少年維特的煩惱》裡,還寫了維特所迷戀的綠蒂,還有綠蒂的未婚夫阿爾伯特,那是以現實生活裡的綠蒂和克斯特納為藍本。
《少年維特的煩惱》風靡後,好奇的讀者按圖索驥,很快就發現,讓可憐的維特步上自殺之途的原來就是「你的鄰居」克斯特納夫婦,於是流言四起,讓克斯特納夫婦極感困擾。克斯特納忍不住寫了一封信向歌德興師問罪:「它已經給了我一點教訓……真正的綠蒂,要是她像你所描繪的那個綠蒂,必會感到悲痛……還有綠蒂的丈夫阿爾伯特,這個可憐蟲!你有必要把他塑造成這樣一個傻瓜嗎?」
歌德對此深感不安,立刻寫信請求他們原諒。其中有一句說:「為了我的……(隨便你怎麼稱呼它)所帶給你們的不愉快,我不得不繼續欠你們的債」。還好,明理的克斯特納總算和歌德又言歸於好。但那確實是個「教訓」。
如果說科學家是從自然盜取奧秘的人,那麼小說家就是從人生盜取藍本的人,只要你被小說家認識,你就有可能成為被盜取的對象,只要你被寫進他的小說裡,他就欠了你的債。但我們怎敢要他還債呢?只要他能高抬貴手,不要將我們加油添醋,寫得有點像又不太像,最後變成一個「傻瓜」,還順便給我們一點「教訓」,就已經是功德無量了!
〈王溢嘉的人文世界 / 散文雜文 / 海上女妖的樂譜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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