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小龍蝦　上

　　一、

　　「你認為幾歲還能稱之為少女？」

　　25歲詢問，他穿著一襲紅色長版衣，搭配上綠色的襪子，活像棵聖誕樹。坐在公園的鐵椅上，他右手撐著臉，眼神隨意望向遠處穿著迷你裙的女子，語氣卻帶著嚴肅。

　　「不懂你的問題。」15歲坐在鐵椅的另一側，兩人中間隔著黑色的書包，原本軟爛的書包硬是被塞得鼓而僵硬。他從書包裡拿出參考書，因為太無聊了只好解題，他原本是這麼想，但在拿出的瞬間產生猶豫。明明是翹課出來的，不是嗎？結果居然因為無事可做，而決定拿出參考書解題，那為什麼要翹課？想到這，他惱怒地把書摔到地上。

　　早上八點。

　　公園裡的阿公阿嬤早已跳完排舞，閒聊幾句，收著音響準備離去。如果早點到，或許能看到清早公園分三國：有人舞著太極；有群跳著電音；還有一方人馬正在〈瀟灑走一回〉。25歲先前環繞公園走了幾圈，一邊想著自己幾歲才會加入跳舞的行列。如果可以，他想加入電音團，跳著〈眉飛色舞〉、〈小蘋果〉或是〈Barbie Girl〉。啊，〈姐姐〉也挺好的。雖然不知道未來會流行什麼音樂，但不管是什麼歌，全改成電音版跳就對了。

　　「嘿，就算不想回答問題也不用摔書吧？」25歲回神看他一眼，彎腰把參考書撿起來，順手拍掉灰塵：「書也是得花錢買……噢天啊，數學參考書！」他把參考書丟到15歲身上，開始覺得腦袋好痛。

　　15歲先是瞪大眼看著他，然後發出今日首次笑聲。他像是被打開了開關，抱著書根本無法停止大笑，25歲甚至看到他微微上挑的眼角閃著淚光。數學參考書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能這麼好笑，25歲心想。

　　那樣的笑聲，只有少女發得出來。

　　「傻子。」15歲用食指抹去眼淚，終於停下笑。

　　25歲埋首在雙腿間，狀似沮喪，唯有自然捲的頭髮不受控制亂翹，充滿生氣。15歲意識到自己似乎笑得太過分，他小心翼翼拍拍25歲的肩，支支吾吾說自己不是有意的。

　　「你認為幾歲還能稱之為少女？」25歲轉頭，但仍然趴在自己腿上。

　　「這問題很重要？」

　　「一定要很重要才能回答嗎？那是的，很重要。」

　　「我不知道。不過我可以確定，我是少女，你不是。」

　　「為啥？」

　　「當你執著於這個問題的時候，你已經產生自我懷疑，」15歲把書收進包裡，拿出水瓶喝水，並且對25歲渴望喝水的表情視若無睹，「當你在思考自己算不算是少女的時候，你已經出局了。」

　　「這句話大概有什麼邏輯、推理之類的錯誤。」25歲垂下嘴角。

　　「我沒想討論邏輯，只是說出我的感覺。」

　　15歲沒反駁25歲的話，甚至沒什麼情緒波動。他將身上青蘋果色的制服拉整齊，在陽光照射下顯得有些透，隱隱約約看出裡面T恤上的英文字母。15歲一直覺得制服挺醜的，整身的青綠色，配上綠色格子裙，經過學校樹叢時像是要整個人融進去一樣。可是樹是自然的啊，制服又不是。

　　「你說得對，我不是少女。」25歲從樹和樹的間隔，看見趕著搭捷運去工作的上班族，也有穿著薄風衣騎著車要去上工的人們。他記得他以前也是這樣，揹著從大學揹到現在的雙肩後背包（在老闆隱約的提醒下依然故我），搖搖晃晃和所有人一起擠捷運，一起盯著車廂上的跑馬燈，偶爾在他人的注視下滑著手機，一起呆然等著捷運廣播聲播放至自己的目的地，下車。

　　「我要換車了。」

　　「你在說什麼？」

　　「沒事，」25歲抬起頭，倏地起身，甚至舉平雙手以保持平衡，「少女，請問芳齡？」他轉過頭來問他。

　　「今天正好十五。」15歲笑道。

　　二、

　　十五是月圓之時。25歲挺喜歡看月亮，高掛在黑暗中，周圍發出微弱的光暈。那是太陽的光，但顯得柔和多。可惜，最近的天氣無法守得雲開。

　　「我失業了。」

　　「喔。」

　　「這種時候你不是應該表達出某種鄙視、尷尬或不好意思嗎？」

　　「你都沒不好意思了，而且又不是我開口問的。」

　　「這麼說也是啦。」

　　「幹嘛突然說這個？」

　　「就是想提醒一下嘛。」

　　15歲還沒能問清楚到底是提醒誰，對方早已被其他的事物吸引過去。25歲看著前方有輛小三輪車經過，亮藍色混著鮮黃的車體，上頭還貼了一些看來像是盜版的卡通圖案。一位小女孩喀拉喀拉踩著踏板，穿著鮮豔的T恤，笨拙地在長椅前方停了下來，慌慌張張地往四周張望。

　　「孫欸，阿嬤底遮啦！」

　　不遠處傳來大聲叫喚，小女孩望向聲音來源，在一群人中間找到自己的阿嬤以及阿嬤身邊的菜籃，裡面放著剛才一起去菜市場買的東西。阿嬤喊完以後，就繼續跟其他人聊天，也不知道聊到什麼特別起勁，連口沫都噴了不少。

　　小女孩似乎放心了，打算在公園再騎個幾圈，可惜怎麼踩都踩不好，穿著小小布鞋的腳不斷從踏板上滑掉。25歲看了覺得有趣。

　　「小妹妹，你今年幾歲啦？」

　　15歲瞥了一眼，眼神像是在看誘拐孩童的怪阿姨，逕自拿出智慧型手機開始滑社群軟體。

　　小女孩似乎有點怕生，怯怯地沒有立刻答話，糾結一陣，又覺得不回答不禮貌，於是小聲開口：「我今年5歲。」似乎還怕25歲不懂，他伸出手比了數字，可惜因為太緊張比出4根手指。

　　「哈哈，你今年5歲啊。」25歲模仿小女孩比4，自顧自地開心：「上幼稚園了嗎？」

　　「阿嬤說之後就要去上幼稚園。」5歲點點頭。

　　「怎麼這麼奇怪的時間？」一旁的15歲嘟囔。

　　「呿，你以為家家都有錢上幼稚園啊？」25歲又轉向5歲問：「你的衣服好可愛，上面是什麼啊？」

　　「是蝦子！」

　　「是蝦子啊。」25歲跟著5歲一起笑了。

　　「說到蝦子，我昨天吃了龍蝦。」15歲點開社群網站，把昨晚吃的龍蝦照片塞到25歲面前。

　　「沒人問你啦！」25歲生氣地撥開眼前的手機。

　　5歲覺得眼前的兩個人很奇怪，但還是忍不住咯咯笑，臉都笑紅了。

　　「有什麼好笑的啊？」

　　「啊！」15歲突然驚呼。

　　「幹嘛啦？」

　　「你今天穿得也很像龍蝦。」

　　15歲用手指著，畫面上的美味龍蝦，旁邊還點綴著些許叫不出名字的綠色配菜，看起來肥美欲滴。

　　三、

　　咕──。

　　「唉，我氣到肚子都餓了。」

　　「原來沒用腦也會肚子餓。」

　　「跟你說話很耗腦啊。」25歲說。他往長版衣兩側的口袋裡掏，找到了幾個銅板，考慮著買點什麼填飽肚子。

　　15歲冷笑，繼續坐在公園裡發呆。其實他很想做些什麼，可是又不曉得該做什麼才好。不遠處的奶奶爺爺們依然喋喋不休，下棋也好，休息也罷，八卦都在其中，討論得比電視上的名嘴還熱烈，也更現實點。畢竟，那都是實實在在的、每個人的生活。

　　「5歲有沒有想吃什麼啊？」25歲露出親切和藹的笑容，蹲下與5歲平視：「姐姐買給你。」

　　「噗、咳咳……」15歲摀著嘴咳嗽。

　　25歲瞪他一眼，見5歲沒有回應，便自顧自摸摸他的頭，然後起身去買東西。留下呆愣的5歲，和尚未恢復的15歲。

　　「原來差20歲也能叫姐姐。」15歲終於再度平靜下來。

　　「姐姐你在笑什麼啊？」

　　「沒事。」

　　然後是一片靜默。15歲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並不太知道該如何和小孩相處，於是選擇隨意從書包裡抽出課本，假裝在讀書。他以餘光偷看5歲，那一臉想開口問又怯懦的表情。15歲讀懂了他的表情，但沒有開口。

　　最後，5歲下定決心放棄，踩著腳踏車在長椅繞圈。

　　他似乎還不會轉彎，每次到了轉彎的時候，便把腳放到地上，一邊是把腳踏車舉起，一邊轉換方向，直到腳踏車成功轉了90度，才又將腳重新踩到踏板上，繼續前行。是個不太會騎腳踏車的小孩。15歲心想。

　　其實，他也不太會騎腳踏車。正確來說，是在旁人眼中不太會騎腳踏車。記得一次在騎過長長的下坡隧道，彷彿沒有盡頭的那種。隨著路旁的指示，他輕輕地按著煞車，卻不確定有沒有真按住，車體連同身子以加速度滑下。終於，他看到出口，同時看見的是黃色的分隔護欄，指示是右轉。加速度加上過慢的反應，他急轉彎，但角度不夠，於是腳踏車的踏板卡在護欄的間隙。他無法平衡只能摔到對向車道。他立刻就爬了起來，穿著牛仔長褲所以只有輕微擦傷。後方的朋友急急忙忙停車，慌張擠到周圍問有沒有事。來不及轉彎而已，沒事。他笑說。

　　只是飛過護欄的那一刻的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

　　而現在眼前只剩下一坨咖啡色。

　　「要不要吃？」25歲嘴裡咬著東西，說話含糊不清。他將眼神重新聚焦，才看清楚原來遞到眼前的是咖啡色紙袋裝著的雞蛋糕。他從袋子裡拿出一塊，是槍。15歲一口咬下連著板機的握柄。

　　原在一旁的25歲早已跑到5歲身邊，遞了雞蛋糕給他。5歲只猶豫一會，便不敵誘惑接過。

　　「謝謝姐姐。」5歲是這麼說的。

　　雞蛋糕的鬆軟與香氣撲鼻，讓25歲的姐姐心情大好。他嚼著雞蛋糕，一邊哼唱著。

　　「城門城門雞蛋糕，三十六把刀……」

　　「你不覺得這歌詞意思怪怪的？」

　　「嗯？音對就好啦，管他什麼意思。」

　　25歲繼續哼唱著，讓不帶氣力的音符飄散在空氣中。最後，連5歲也加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