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小龍蝦　中

四、

上午最後一節的上課鐘聲響起。15歲才意識到已經耗過半天。25歲將袋子裡最後一塊雞蛋糕給了5歲，並把紙袋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

「很好很好。」25歲看著5歲吃得滿身蛋糕屑，露出心滿意足的讚嘆。

「好什麼？」

「以後如果我變成偉人，課本裡說不定會寫下我曾經禮讓最後一塊雞蛋糕給5歲，由此教導未來的小幼苗。」25歲點點頭。

「讓小朋友一塊蛋糕有什麼好講的，還不如寫你逼5歲叫你姐姐的事情，」15歲說，「讓求學生涯多些笑點。」

「欸，你的笑點蠻奇怪的。」25歲一臉可惜地看著15歲。

「可能書讀太多？」

「喔，我教科書也讀蠻多的啊。」

15歲轉頭看25歲，他還是一臉呆樣，似乎是吃飽後開始想睡。

「欸，25歲真的不能叫姐姐喔？」25歲揉揉自己的臉。15歲才發現，原來剛剛那並不是想睡的臉，而是25歲思考時的表情。

「你高興就好。」

「可是，你說這是笑點！」

「因為我覺得很好笑。」

「不行，我要去問問5歲。」25歲起身，決定去問不會說謊的小孩：「咦？5歲呢？」

「回他阿嬤那裡了，大概。」

25歲往5歲阿嬤那裡看，只見阿嬤要起身離開，身邊卻沒有5歲的身影。25歲覺得有點奇怪，這位阿嬤看起來好像要直接離開？25歲開始有點慌張，別說自己弄丟別人家的孩子，這位阿嬤連自己帶了孫子來都忘記啦。

「我明明看到他騎腳踏車往阿嬤那個方向啊。」15歲連忙說。

「阿嬤！阿嬤！」25歲著急地跑去攔住5歲阿嬤，15歲則害怕地跟在後頭。

「有啥代誌？」

「阿嬤，恁孫仔咧？」

「啥物孫仔？」

「你孫女啊，穿著藍底有紅蝦子的T恤，騎著一輛兒童三輪車。」

「恁是咧講啥，阮後生猶未娶某咧。」

25歲和15歲聽到一愣，看著彼此不知道該說什麼。

「歹勢，我欲趕轉去煮食，先來走。」阿嬤急忙拖著菜籃離開，還碎嘴著：「真正是歹年冬厚痟人。」

「現在是什麼情況？」25歲望著阿嬤離去的背影。

「不知道。」15歲聳肩。

五、

15歲一臉平靜滑著社群軟體，但放空的眼神顯然並沒有將訊息傳遞至大腦，而閒置的另一隻手則不停摳弄著指甲。

「不行，我要去找他。」25歲說。他從得知5歲失蹤後，就顯得坐立難安，時不時就會在長椅前來回踱步。

「去哪找？」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想上哪找？」15歲笑了。

「我是不知道，但還是要找！」

「那你就去吧。」

25歲沒有立刻走掉，只是盯著他看。

「怎麼了？」

「不，沒事。」25歲頓了一下，便往公園遊樂場的方向跑去。

15歲看著他跑走的影子，直到被樹蔭擋住再也看不見，他低頭將手機解鎖，2點58分。他點開相簿，裏頭有一張5歲的照片，是趁5歲騎著腳踏車轉彎時偷偷拍下的。其實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拍。不是有人這麼說嗎？攝影是記錄當下的瞬間，也許錯過了這一秒，就再也不會有的瞬間。也許，他也只是想記錄下那個瞬間吧。15歲對自己說。

但如果他已經記錄下那個瞬間，是不是就代表再也不會見到5歲？如果他們之間只有短暫的緣分，那這張照片算是記錄下來了。

刪除，取消，刪除，取消。

15歲的手指在刪除鍵上來回，不斷重複相同動作，卻始終沒有按下確定。

25歲依然在公園裡尋找。

他走過每一個公園裡的小型遊樂場，裏頭許多孩子搖搖晃晃跑著，只為了跑快一點能排在隊伍前頭，能快點溜滑梯，甚至多玩幾次。他們笑得燦爛，時而發出稚嫩卻尖銳的叫聲。5歲不在裡面。他在公園裡找了一圈又一圈，偷偷走進草皮，探頭進公共廁所大喊，甚至不顧孩子、家長們的眼光，蜷曲自己的身體爬上遊樂設施。但哪裡都沒有5歲。

覺得疲倦。他隨意找個長椅坐下喘氣，背部早已覆上一層汗水，額上的汗則在低頭時隨之滴落。已經找不到了吧。25歲調整呼吸，接連幾次深吸吐氣總算逐漸變得平穩。他起身張開雙手，像是要擁抱什麼，然後放下，慢慢回到原來的地方。

「在幹嘛？」看見15歲盯著手機發愣，他開口。

「嚇。」15歲嚇了一跳，似乎覺得他太早回來，卻沒意識到早已過了快一個鐘頭。不過，他就算是被嚇到也顯得冷靜，只發出略嫌小聲的驚呼。

「在幹嘛啊？」

「沒什麼。有找到嗎？」

「你沒看見我孤獨的身影嗎？」25歲表情憂愁，「我整個公園都找過了。」

「公園外面呢？」

「沒找啊。」

「怎麼不在外面附近找找？」

「嗯，因為走到外面就不曉得要往哪裡找了。」

「什麼跟什麼，就沿著公園找……」

「到外面就會搞不清楚方向了嘛。」25歲撒嬌。

「反正也找不到了。」到後來，不知道是誰輕聲說。

六、

鐘聲隨著空氣傳遞而來，15歲感受到其震動，帶著某種壓迫。他將手機塞回書包裡，一旁的25歲似乎對這樣的無所事事感到自在，時而摳弄著自己的指甲，時而看看公園裡的人們都在做些什麼，還會忍不住笑出聲。

「喂！」從背後樹叢間突然冒出一聲叫喊，15歲回頭。是已經下課的同班同學，從樹縫間恰好能看到他的身影，後面不斷有學生經過：「你不是感冒嗎？在這裡幹嘛？」

「感冒？」

「不然怎麼沒來上課？」

「嗯。剛好出來走走。」

「喔。那你要回家了嗎？」

「還沒，你先走吧。」

同學微歪著頭，看見15歲身旁的人覺得有點奇怪，但只是說：「那我就先走啦。」

「有罪惡感嗎？」25歲看著15歲揮手目送對方離開的眼神，笑著問。

「不知道。你有？」15歲回過頭看他。

「有喔，每天都會有。總是無所事事，或是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不過都不是別人所說的『正事』啦。一開始只會想著：『我想做什麼你管得著嗎？我覺得很重要啊！』但時間久了，還是會被影響，還是會開始自我懷疑呢。」

「我以為你都不在乎。」

「怎麼可能。人類很會說謊的呦，不僅是欺騙別人，也會欺騙自己。我們可是從小被騙到大，經歷過無數謊言才走到這裡的。」25歲指了指自己的腳：「我會告訴自己在做對的、重要的事情，就這樣一路且走且爬。如果失敗了，就會有『啊，原來我當初是在騙自己。』的想法。我是在欺騙我自己，也是在欺騙你喔。」

「我沒有被騙到。」

「你剛剛說覺得我都不在乎啊，那就是被我騙到了。」

「那就去好好找個工作。」

「在準備找了喔。」25歲露出笑容：「不過，就算找到工作也是一樣的，人們會一直生活在謊言裡，差別只在有些謊言會成真。」

「那不就變成是結果決定真假？」

「

咦，是這樣嗎？反正很多人也只看結果吧。」

「你根本就沒想清楚吧？」

「唉呦，反正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想清楚，就讓我發表一下意見嘛。」

「那你念書的時候是怎麼想的？」15歲嘖了一聲。

「怎麼想的？就什麼都沒想啊。」

「書呆子？」

「差不多，我可是挺會念書的喔。可惜永遠有人念得比我好，畢竟他們是有在思考的嘛。喔，但我有思考過一件事。」

「什麼？」

「為什麼要念書這件事。」

「一邊念書一邊想？」

「對啊，好像自虐狂。」25歲又笑：「每天都很忙碌，不僅獨自熬夜念書，又要想到底為什麼要念書。」

「有想出個所以然嗎？」

「沒有，還沒想清楚就結束學生生涯了。」他露出正經神色：「所以我就改思考『為什麼要工作』這件事。」

「沒工作就會活不下去。」

「有工作也可能活不下去啦～那你呢？」25歲反問：「你為什麼要念書？」

「因為我有在思考。」15歲笑著指自己的腦袋。

「呿，翹課的人還敢說咧。」

「念書跟翹課是兩回事。」15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