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佳燕醫師
「你們有任何醫生問過我,從小我的媽媽是怎麼養育我的嗎?你們醫生只會開藥,只會開藥。我吃過多少醫生開的藥了。你知道嗎?你以為我那麼愛吃藥嗎?」
女孩在我的診間狂飆。
接著,她把從各家醫院、診所領的藥,有好幾袋,一一從我的診間門口丟出去。
然後,趴在診療桌上,雙肩起伏、抽動地嚎哭了起來。
我抽了幾張面紙給女孩,拍拍她的背,輕聲告訴她:「我願意聽你說……你慢慢說。」
女孩抬起頭,眼角還掛著淚水,但卻發出惡狠狠的眼神,盯著我。
「你們醫生看診這麼忙,怎麼可能聽我說落落長的故事?你別騙人了。」
「我沒有騙人。你就說說看。從你母親怎麼養育你,開始說起吧。」
女孩坐直了身子。擦乾淚水,擤完鼻涕,但口氣仍然是憤恨難平。
「從小,大家都說我是我們家最聰明的小孩。我姊姊很乖、很聽話,可是反應和記憶力差我很多,我成了爸爸、媽媽想望未來美好人生的投注站。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媽媽就緊盯著我每一次的月考。只要我沒有考一百分,即使是九十九分、九十八分。明明老師說我考得已經很不錯了,但是,她才不管,也不問其他同學考得如何。只要看到我的考卷沒有一百分,她的巴掌就往我兩頰送過來。
「我爸爸呢?他反正就是孬種。我媽要他往西,他從不敢往東。當他看到媽媽打我時,卻好像沒有看到一樣。對,簡直就是視若無睹。
「我媽媽的眼中只有考試成績。除了分數,就還是分數。小學三年級,學校舉行樂高積木大賽,我拿到全校第一名。老師誇讚我不僅會讀書,頭腦也靈活。
「我很高興的拿獎狀回家給媽媽看,本來以為我會得到媽媽的誇獎。結果,媽媽把那一張獎狀揉成一團,直接丟到垃圾桶裡,還罵我:『不讀書,玩什麼樂高積木。玩樂高積木,對考試有用嗎?可以加分嗎?你以後靠玩樂高積木上台大嗎?』」
女孩一路過關斬將,母親每天伴讀。
小學畢業時,女孩如願捧著市長獎回家。
國中時,女孩明明跑得很快,媽媽卻不知道從哪裡變來了一張診斷書,說女孩不適合參加運動會,因此校運會時,即使操場全校歡騰,加油、吶喊聲響徹雲霄。唯獨女孩,她只能安靜地留在教室裡讀書。
全校的拔河競賽,女孩的母親更是直接打電話到學務處,大聲怒罵組長:「我女兒讀國中,是為了考上第一志願的高中,不是來拔河的。如果手受傷,怎麼辦?會影響考試啊。除非你能保證我的女兒不會受傷,否則我不會讓我的女兒拔河。」
於是,女孩豁免參加拔河比賽,因為沒有人敢擔保拔河不受傷。
可想而知,女孩在班上沒有什麼要好的朋友。
大家討厭總是考第一名,卻從不為班級流汗出力的自私同學。
女孩回家抱怨,媽媽害她沒有朋友。
媽媽回她:「國中同學長大後就通通散了,對你的人生沒有幫助,不必浪費時間交這種沒有用的朋友。等你考上台大,自然會認識許多有成就的人,那一些人才是值得你費心力結交、認識的朋友。長大以後,你就會了解媽媽的用心良苦。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女孩果真如願考上第一女中,但接踵而至的是補不完的習。
母親天天親自接送,也總是囑咐女孩,要女孩咬緊牙關,因為就差最後一里路了。
只要考上台大,海闊天空,世界任女孩遨遊。
不料,女孩太緊張了。
第一次的學測與指考,嚴重失常,與台大無緣。
女孩準備重考,再補習熬一年,但卻如何都熬不過去了。
「好難。我覺得活著好累。我想離開了。離開對我而言如同煉獄的人間。
「我早上出門時,天色是黑暗的;等我從補習班回家時,天色還是黑暗的:如果那一天考試又考得很糟,我覺得我的人生根本就是整片黑暗。」
我告訴女孩,我可以理解她想離開的心情。
因為連我光是在旁邊聽,不必親身經歷,都能感覺疲憊、沮喪與無奈瀰漫吐息間。
女孩可以選擇離開,離開她父母如手銬腳鐐纏身的養育方式,但並不是離開人間,因為人間還有許多美好的人事物,等著她去體驗。
此時就說人間如煉獄,是以管窺天,說太早,也說誇了。
後來,女孩重考,終於如父母所願,考上台大。
但在女孩離開父母,北上讀大學,我以為一切終將歸於平靜之後,卻收到女孩的來信。
她的信,仍然是充滿掙脫不了束縛的痛心疾首。
顯然,只有北上讀書,仍不足以逃脫父母的掌心。
這一封信讀來,只要是為人父母者,誰能不低吟自省。
我只是有一些感觸,想與您分享。
就像每一次暴風雨過後,我只想在屋裡坐著等。等明年,春風會把屋外的殘枝敗葉捲走。那時候,走出門,就會是風雨前那種透淨的天色。
父母對孩子總是說得出太多理由,而每一個理由都那麼冠冕堂皇,賺人熱淚。彷彿不領情、不照做的孩子,就是一個不懂得感恩的不孝逆子。
父母總是說:「我也只是想要你快樂。因為我們愛你。父母永遠會擔心孩子。」那麼,身為孩子的我們,可不可以拜託父母不要擔心。身為孩子的我們,可不可以拜託父母,不要給我們那麼多愛。因為父母給的愛,就像熱戀時想把情人永遠綑綁在身邊的愛。那完全是占有,更完全表現在當孩子不如他們所願時的失落上。
太多父母想占有這個由自己創造、養育、栽培出的「產品」,這完全和他們口中說的:「我只是想要你快樂。」完全矛盾。孩子的人生夢想,往往必須在脫離這種占有之後,才可能發展。
但在父母讓步,孩子終於可以迎向自己的夢想後,心中卻還要背負著讓自己父母傷心、擔心的自責與內疚。
憑什麼,一個追求夢想的人,要平白承擔上這一切?他欠了誰?他欠誰了,必須要這樣?只因為父母說「我們愛你」嗎?為了那不可被推翻、超越一切的所謂的「愛」嗎?
孩子要的快樂和父母因「愛」而想給的完全不同。
父母可不可以不要認為孩子想走自己的路,就是不愛父母。
父母可不可以不要擔心,因為父母的擔心對孩子來說也是一種傷心,一種必須感謝的傷心。
父母可不可以不要把「愛」當作一切莫名期許的藉口,因為孩子已經痛苦到沒有辦法感謝這種愛。
身為孩子的我們,只是很想對父母說:「我們沒有少愛你們,我們沒有要背棄你們,我們沒有要反對你們,我們沒有不感謝你們。我沒有忘掉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們只是想走自己選擇的人生,就只是這樣而已。」
父母如果真的只是希望我們快樂,為什麼我們用自己最喜歡的方式,追求生命的方向時,你們要傷心?為什麼?為什麼?為了你們的「愛」,我必須順從,我必須放棄我的夢想,只有這樣,才能讓你們不傷心嗎?
我放棄我的人生夢想,只為了不想讓你們傷心。現在,是誰比較愛誰?
請不要忘記,這是我的人生,不要拿愛和擔心為藉口來干涉我。
一年後,女孩辦了休學。
她背著行囊,到澳洲打工去了。
離開了父母,遠遠地,遠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