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張張的獎狀,如地毯般鋪滿地面,而我卻只想,一張張撕碎,扔進垃圾桶裡。
「姊姊,你好棒哦!又考第一名。」一出門又被鄰居道恭喜,想必是媽媽前一晚又到處跟街坊婆媽道家常,然後又「不經意」的提到,我女兒這次期中考又是全校第一了。
第一名是就業的保證,是美好未來的基石——長輩們總這麼說。不知是怎麼被洗腦的,爸媽、師長、同學總是口徑一致,覺得學習能力好就是要把心力放在學業上,什麼興趣、嗜好,大學畢業再說吧!不過隨著教育的普及,這座「求學監獄」或許要延長到研究所畢業了吧!細數著作為獄囚的日子,想著遙遙無期的解放日,不禁開始感到苦悶。
是什麼時候開始走上「榮耀之路」的呢?可能是看到終日苦著一張臉的媽媽,在我幼稚園第一名畢業的時候,露出了罕見的燦爛笑容,她放下手邊忙到一半的家務活,跑過來抱住我,輕拍我的背,然後心口合一的說:「孩子!你好棒啊!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我傻愣愣的,還沒對她這種浮誇的反應回過神,只是覺得非常難得的,她竟然把全副精力放到我身上,而且還笑著。
是追求那難得一見的笑臉嗎?還是想被媽媽好好的看一眼?自此之後,我每一次大型考試,無一不拼命的奪取第一,我也嘗試過滑鐵盧,或是第二、第三,但只要不是第一,媽媽的表情總顯得略為黯淡,少了點光彩,而且簽完成績單之後,又迅速地跑去洗衣服、拖地、煮飯、煲電話粥……,彷彿她只是一名負責簽聯絡簿的監護人,不是那辛苦懷胎十月,冒著生產的風險,讓我成為一具生命的那名女性。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的身上開始會起疹子,一開始媽媽會心急的帶我去看皮膚科,幾次下來,醫師都說要早睡早起、注意飲食,然後拿些外用藥膏給我擦,久了也沒有人當一回事了,反正藥膏抹了,紅疹就消了,雖然隱約感覺到這好像是很重要的事情,但那些疑慮也隨著塗抹在身上的化學藥劑一般,被抹除了。可或許,我不敢深入去想,好像再往下深入挖掘,就有什麼令我作嘔的會被翻攪出來,如同減重時會催吐一樣。
一直到離家生活,我才發現那些獎狀根本無足輕重。對我也是,對媽媽也是,因為她把這一大疊獎狀寄了過來,然後寫了張字條說「妳怎麼都沒有想要回來看看我!」這字跡中的怒意,與一旁曾帶給她無數愉悅的厚重獎狀,座落在一起,在我看來真是無比的諷刺。
為什麼我都不回家?
除了在長期追求第一的求學生活中,我的生命變得貧乏,甚至扭曲,更殘酷的,是發現除了「第一名」之外,我跟媽媽已經沒有其他的互動跟話題,而周邊鄰居阿姨對我充滿讚賞的眼神,學齡的親友對我懷抱敵意或自卑的態度,都讓我渾身不對勁,我忍不住想:「這是我要的生活嗎?」
即便從小在北部生活,學業成績優異的我,也不泛北部的前段班公立大學供我任選,我依然趁媽媽不注意的時候,把志願卡的順序偷偷改掉,把所有中南部的大學往前挪移,甚至越遠的放在越優先的序位,當然,我順利的考取了某知名的、深受企業喜愛的南部公立大學,就算再也不回台北,我依然能獨立生活,這是我的如意算盤。
躺在單人宿舍的狹窄床鋪上,我回想起自己穿著學生衣裙,單肩背著深色書包的模樣,再放大一點,那五官裡沒有任何笑意,而衣裙底下的疹子,已被我抓到流血破皮,可是我的媽媽依然忽視,只是定期幫我買醫師開的同款藥膏,提醒我洗完澡要記得擦。
我流下了無聲的淚,像是乾涸的水龍頭,突然解除旱季一般,不受控制的湧出了如泉水般的甘霖,滑落臉頰。
我生媽媽的氣嗎?我討厭自己嗎?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我甚至覺得自己很蠢,只知道用好成績討媽媽的歡心,就像是醫師開給我的藥膏,抹上了就能癒合,可是那藥膏從來無法觸及我起疹子的原因——我其實是想要媽媽的關注,我想要她如同幼稚園的時候一樣,給我一個真誠的擁抱,讓我知道她這麼辛苦,只要因為有我在,一切便值了。
我卻餵了她毒藥,一種不考第一名就無法刺激她快樂的癮頭,我在此用盡全力,而對她產生的效用卻逐次遞減,最後,我們都笑不出來了。
想到這裡,我的胸口苦悶地喘不過氣來,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把窗戶打開,深深吸氣,想像外面的綠意吸進我的身體,滋養我低迷已久的細胞,這才能讓我,繼續過上生活。
那懷念字跡的背後,仍是我熟悉的那張臉嗎?應該長了不少皺紋了吧!我把紙條折成飛機,往窗外遠遠的拋去,好讓不回家的罪咎感不再糾纏著我,畢竟,我的紅疹才開始好轉,我總算不用再依賴藥膏,穿衣服開始不用刻意遮掩舊日傷疤——這一切才剛開始,我破碎已久的心,才剛在諮商師的協助之下,慢慢修補中。
如果這一疊獎狀,一天一張扔進垃圾桶裡,要多久才能處理完呢?每一張都是我曾經努力的證明,每丟棄一張,也是我決意拋下過往跟媽媽互動模式的證明。
有多少張,就給自己多少時間平復吧!
媽媽,我相信妳會等我的。
媽媽,抱歉我還無法回去。
媽媽,妳是愛我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