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密關係中的性暴力（四）：親密關係中需要怎樣的性教育？

文／喬瑟芬

談論、面對親密關係中的性暴力，難度會比其它性暴力事件更上一級。親密關係容易掩蓋當事人的問題意識、遲鈍化當事人的認知反應，往往需要累積到比較嚴重的情況，才願意或是有辦法承認自己「並不想被這樣對待」。不管是何種關係形式，是長期伴侶、砲友、甚至一夜情，這些關係的起始，通常都是相互同意要發生性行為的意圖。但有意圖，不代表整個過程中的各別環節，就不需要再經過對方的同意了，可是最困難的，就在於如何詢問、辨識、清楚確知彼此的意願。

而因為當事人曾經同意或有發生性行為的意圖，使得這些在親密關係中的侵犯與暴力，更加難以被指認，也造成當事人求助的困難。除了更不易取得他人信任之外，當事人與行為者也存在著情感關係，「我希望這些行為停止，但我也不希望讓大家以為對方是壞人」，或是「我只是想離開他，並不希望對方受刑」的掙扎，也是親密關係中的暴力受害者，不願意說出口的原因。

另外，還有更隱微、更難以歸類和辨識的，例如在關係中因為擔心對方變心、分手而勉強發生性行為，或是對方以未預期的方式、體位進行了性行為，是否全都可以歸類為性侵？我想是困難的，至少無法要求在法律上將這些全都認定為犯罪。

人的一生會因為很多事情被傷害，有些是造成傷害的罪行，有些事或許在道德上有所虧欠，但無法要求法律當成犯罪行為處理，而有些，他人並不必然要為我們的感受負責。在親密關係的性當中，三種情況都可能發生。明確違反當事人意願的，我想我們都沒有異議，是可以透過法律處理並為當事人追求一些正義的，困難的是後兩者。我們必須清楚認知，法律不可能、也不該涵蓋這一切，即使明天就修法為積極同意模式了，也仍無法處理所有後面兩者會碰到的情境。

終究，我們需要的，仍是開誠曝公、不避諱細節、強調對等協商權力的性教育。

首先，親密關係所需要的性教育，不應該等到有親密關係了才開始學習，特別鑒於親密關係中對意願誤判率最高，或最易造成不愉快的，是雙方首次發生性關係時。再者，個體對意願的完整覺知，需要透過充份認識、了解自己的身體構造、慾望、喜好而來。簡而言之，性自主不會憑空生出來，而愉悅的性生活是需要練習的，甚至必須很誠實的說：性有時也需要容忍自己和伴侶有嘗試的空間。

身體自主權的完整意義，不只在於同意性行為與否，而應廣義涵蓋「不管任何時候，只要當事人不願意了，或對任何特定行為感覺不舒服了，就應該停止」，更進一步說，包括生育自主權也是身體自主權的一部份，因此，不論是不照協議全程配戴保險套，或是刻意戳破保險套以求受孕，也都違反了身體自主權。上述所有關於身體自主權的項目，當中有些部份可能會觸及法律層次，有些則屬於該被道德譴責或「你欠我一個道歉」的範圍。

但也有些時候，你並無法事前知道你不喜歡哪些事，或者你原本覺得自己不會喜歡，結果卻還不錯，甚至跟A對象無法嘗試的事情，到了B對象卻很OK，或者18歲時很喜歡的體位，到28歲卻無法接受了。人在成長、在改變，我們的習慣跟愛好也可能會變，也因此，親密關係的性教育，第一課得從了解自己的身體開始。但這個理解不能只是概念性的，而必須具體的從直視自己的性器官，透過撫摸好好感受它的存在，並且嘗試以不同方式來碰觸，去分辨感受的強弱和感受間的差異，觀察自己的反應，從而累積對自己喜好的了解，也可以借助不同工具來體驗跟感受。

再者，將這種嘗試拓展到身體的其它部位，建立自己的「身體感受地圖」。你可以將這份感受地圖分享給你的性伴侶，也可以邀請對方來共同開發、探索你的身體，建立更多經驗存檔。然後，觀察自身在每個時期的感受、變化，並以自身與性伴侶的關係歷史與模式，來與對方談論自己的喜好，或可能可以進行的嘗試。

最後，正確的衛教知識，也有助於愉快的性生活，例如進行性行為前應充份清潔性器官、仔細洗手、修剪指甲（記得要磨不然剛剪完很利會刮傷），以避免細菌感染。若有膀胱炎、尿道炎或易感染的困擾的女性，性行為後應儘快排尿，並以中性清潔用品進行清潔。為了不使保險套失效，請務必使用水性潤滑液和按摩液，容易過敏的體質，應盡量選用沒有添加物的產品，並於手臂先測試後再使用。若有使用助性的性玩具，應詳細閱讀使用說明，避免物件破損或無法取出而受傷，並且在使用前後徹底清潔。

關於性，溝通二字說來容易，但開口談具體的細節，往往卻比登陸月球更不容易。我們努力在說「性是正常的、自然的」，但仍舊不易面對愉悅感不如想像的時候，該怎麼自處、怎麼調整心態，以及怎麼不將對方溝通的嘗試和努力，視為對自身的否定跟貶損。

特別是對男性而言，伴侶的性滿足與其男子氣概和尊嚴相連，這也是許多人在溝通時的最大障礙，最後乾脆「演過去算了」，即使在一夜情當中，明知可能再也不必見到對方，不少人還是會顧及對方尊嚴（或是擔心冒犯對方後的自身安全）選擇忍耐和假裝。

然而，就算是吃飯喝水，也會碰到食慾不佳，或調味失手的時刻。碰到這種情況時，我們可以彼此安慰，或幽默以對，或許有助於減輕不安。在為了性事溝通時最大的障礙，是害怕對方受傷，和不知道對方會怎麼看待自己。「害怕對方受傷」的解方，是本粉專過去所有文字產出一再重申如唸經般口號的的重點：不要再以性表現來衡量男性價值，而陽剛也不是男性的唯一選擇；這點既需要整個社會整體的文化被改變，也需要男性不斷自我提醒、自我肯定。同時，在溝通中，我們都需要練習去觀察對方努力的心意，讓彼此不管是說出口，或是聆聽，都有充足的安全感，並且讓對方明白，你說出來的目的，是你仍對這段性關係有期待，並願意一起努力。

至於「不知道對方會怎麼看待自己」，涉及的可能是女性被過去的文化影響，不被鼓勵坦露情慾需求的制約，也可能是覺得自己有與他人不太一樣的慾望，不曉得該怎麼說出口。我無法保證你的性伴侶一定能接受你的坦白，我們只能努力去理解，對方跟自己有著不同的生長背景和生命經驗，這些都影響著他的喜好和慾望，而我們也必須認知到，慾望的形成很微妙，不一定能找出規律，更不宜套用簡化的心理分析去病理化對方。我們唯一能做的，是以更持平的態度去看待每一種慾望形式。如果你的性伴侶對你說出心中深藏的性幻想或是慾望的類型，在你不以為然前，請觀察他這麼做是否展現了不同於平常的情緒和勇氣，並且，你當然有權拒絕配合對方的幻想和喜好，卻不必以異於常人的眼光去批判他。

對於性事的溝通，有的人偏好當下就說出來，立即調整，也有的人選擇事後找機會溝通，至於哪一種比較適合，要看雙方的個性與關係形式，旁人大概無法幫忙決定。但這樣的溝通，若是能在雙方都心情愉悅、比較沒有壓力的情境下，成功的機率當然也會比較大。若是不好意思直接開口用說的，或許也可以約定一個方式，例如透過文字或訊息來傳遞。若覺得自己表達能力不夠好，也可以透過教授性技巧的書籍，邀請對方一起研究，有不少很棒的教材，還超越性傾向都能使用，比如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出版的《拉子性愛寶典》，不論是想更了解自己或伴侶身體的女性，或是想要更理解女性身體奧妙的男性，都能在這本小手冊裡找到靈感與答案。

過去，對幼兒的性教育總是以「哪裡絕對不可以給人碰」為核心，然而這種教育方式，，一來只會造成兒童的恐懼，一旦被碰觸了，會更不敢告訴爸媽，二來，也等於把那些部位當成一個特殊、碰到要覺得羞恥的觀念，無形間深深注入幼兒的腦海。我們幾乎都是這樣長大的，也因為如此，許多人即使在理智上已能擺脫貞操觀的荒謬，但情感上卻還不自覺地被影響著，而這些影響在親密關係中，就更易被突顯出來，成為開口溝通、或爭取自身權益的障礙。

近年，兒童教育專家發現，在具基本生活自理能力（能自主進食、穿衣等）後，以「碰觸需要經過孩子理解並同意」來取代，是更好的方式。而這件事，最需要訓練的反而不是幼童，而是成人！成人需要從自己做起，更需要嚴格要求自己的親友團：每次碰觸、擁抱孩子時，都應徵求他的同意。另外，成人發現幼童在撫摸自己性器官時，不要怒罵嚇止，不要打擾他，不然很容易讓幼童將性器官與罪惡感、被罵、不好等記憶相連。另外，成人可以另外找時間與孩子溝通，請他記得在私密的空間裡再這麼做，這樣才能夠安心且不被打擾。讓他知道，愉悅感是屬於自己的、私密的，且不被成人反對的。

最後，注意孩子的身體變化，隨著成長的不同階段，叮嚀孩子尊重他人自主權，也可從生理用品的選擇，打破傳統貞操觀對女性的制約。教育方式的改變，有助於下一代的孩子們，在成長過程中，真正把性當成一件健康、自然的事，讓他們在成長過程中，能更自在的去討論、去面對、去理解自己的身體，也能在與他人有性關係時，將開口協商當作理所當然的權利。

我們在這四篇系列文裡，呈現了親密關係中性暴力的特殊與艱難，其中某些議題也牽涉到我們對陽剛氣質的追求如何和暴力的形成相關，最後還是不能免俗的談到性平教育的重要性。法律制度的倡議固然重要，但若空有制度，一般民眾的認知，和司法人員的性別意識卻無法跟著轉變，那麼制度也必然被扭曲，無法發揮原始被設計的作用。法律制度與教育，是性別平權不可或缺的兩條軌道，任何一方的超前，都會導致平等無法落實。過去三十年，性平運動的倡議，似乎在法律制度上花費了更多力氣，現在，或許是時候將心力轉移一部份回來，放在這種從日常議題而起始的教育功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