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號與符碼》:一個不得不「藍色窗簾」的故事

2018/09/30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雖然許多看我文章的人可能已經知道了,但我還是簡述一下:我是一個外文系畢業的人,我對動漫的解釋並非來自日本文化研究者的論述,而是過去七年來學到的英美文學批評基礎。儘管這兩者有相通之處,但我很少使用日本文化研究產生的術語來進行對動漫的剖析,這是我跟其他漫評者非常不同的地方。
今天想回歸老本行,談談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一篇短篇小說《記號與符碼》(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s ”Signs and Symbols”)。作者納博科夫曾於採訪時提到《記號與符碼》是他最滿意的短篇作品。對於御宅族來說,這位作家是「蘿莉控」這個詞的先行者(因為他的著名小說《蘿莉塔》的關係);但且讓我撇開蘿莉不談,《記號與符碼》可以說是我寫文的起點。也是我認為「藍色窗簾」可以成立,但絕不能成為唯一詮釋的絕佳說明案例。
其實一開始在讀外文系時倒也不覺得這篇文章有什麼有趣,但不論看漫畫也好、動漫、電影、小說也好,樂趣及意義總是在你無意間重讀時才能發掘出來。對我來說《標誌與符號》就是這樣的存在;它不是一個故事,而是一個詮釋文本的方法論。
注意:請先看完整個故事(大約10分鐘內即可完讀),才會對以下的文本分析有更清楚的理解,也歡迎您在下方留言,跟我一起討論其他解讀的可能性。
  1. 給英文苦手的你:中文翻譯註記版
  2. 給中英文都能通的你:中英文對照版
  3. 給想自我挑戰的你:原文版

但看完之後,是不是有種不知所云的感覺呢?
《記號與符碼》正如其篇名所示,充滿著許多物品的描繪及言不及義的對話。如果單從劇情來說,這就是一對父母去探視自己精神狀態不佳的兒子的故事,而且還沒探視到就回家了,回家之後電話響起了兩次,正當第三通電話響起時,故事結束了。也因此,作為讀者的我們並沒有被故事裡應有的劇情滿足,只能進一步從內容中的意象去想像發生了什麼事情、是否有象徵性的對應、如果有,那這些是否預示了結局?
在此先告訴大家我的立論:《記號與符碼》是一個可解的文本,而且根據以下的詮釋,所有的意象都指向這位不曾在故事中真正現身的兒子;結局的第三通電話將告知父母關於兒子生死的重要訊息。
怎麼說呢?首先,《記號與符碼》文章結構指向了需朝外部尋找資料的線索。這則短篇小說被納博科夫區分成三個部分,我們將之分類如下:
  1. 第一部分(共計7段):一對父母前往醫院探視自己患有「關聯狂」的孩子,這孩子期望「在他的世界中扯出一個破洞,逃遁出去。」
  2. 第二部分(共計4段):在回家的路上,簡略回憶了孩子的病史及徵狀。
  3. 第三部分(包含對話共計19段):這對父母夜裡反覆思考,決定把孩子帶回家裡照顧,當父親念到「野蘋果」這個詞時,第三通電話響起了。
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將三部分段落的數字倒著排列,得出1947這個數字。又根據小說中提到他們曾在「萊比錫僱過一名德國女傭」、柏林,影射了在1947年對德國十分重要的事件-奧斯維辛集中營審判。同時也是《記號與符碼》這故事草稿完成那年。換句話說,不論結局是好是壞,最終審判就在故事完成的當下(1947年)發生(註:《記號與符碼》出版年份是1948,納博科夫也剛好在1947年完成此作)。
是《記號與符碼》還是《徵候與症狀》?
另一個使我們必須向外尋找資料的線索則隱藏在《記號與符碼》(Signs and Symbols)的標題中-這是擬仿臨床醫生的臨床病學觀察。醫生會寫下Signs and Symptoms(徵候與症狀)來描述病人的疾病程度及外在表現。而故事中的確也描述了兒子精神疾病的一些編年史及徵狀。

《記號與符碼》的可疑數字

關於數字的討論顯然並未就此結束,《記號與符碼》特別喜歡強調某些事物的重複出現,以及這是第n次發現某種現象(其中又以4、5、6、10這四個數字出現最為頻繁)。文章裡的數字是否也是別具意義呢?在此我們求助於占數學,試圖了解《記號與符碼》中的可疑數字。
圖片來源:Pixabay
  • 4:象徵現實世界,如同希臘人信奉四因說及四大元素。故事一開頭即告訴我們:「這是四年間他們第四回面臨這個難題:該為一個心智完全瘋狂的青年挑選什麼樣的生日禮物。他已一無所欲。」另一方面,兒子在「四歲大,在一個公園,陰鬱羞怯,額頭皺起,像對任何陌生人一樣,不敢正視一隻翹首企盼的松鼠。蘿莎姨媽,一個吹毛求疵、有棱有角、不諳世故的老婦,在震晃不已的惡耗世界中活了一輩子——破產、火車失事、癌瘤——直到德國人將她和所有讓她牽腸掛肚的人一併殺滅。(影射德國人對猶太人的種族清洗)
  • 5:象徵的是人,如同人擁有「五感」。文中提到「那個(探視兒子的)星期五,一切都不順遂。地鐵在兩站之間失去了生命的源流。」另外在結局時「(丈夫)戴上眼鏡,高高興興重新檢察那些明亮的黃、綠、紅色的小瓶。他笨拙濕潤的嘴唇拼出它們動聽的標籤:杏子、葡萄、濱梅、榲桲。電話再度響起的時候,他剛唸到野蘋果。」剛好是要給兒子的第五瓶果醬。
  • 6:魔力的象徵,如六芒星。而兒子在六歲時迷上了畫「長有人手人腳的美麗小鳥」,這個意象的解釋下面會提到。
  • 10:神聖的數字,完整整體的象徵。兩夫妻送給兒子的生日禮物,正是「一個籃子,裡面十個小瓶,裝著十種不同的果醬。」而剛好也是在十歲時,兩夫妻才發現自己的兒子的腦裡的「稠密幻覺,將他完全隔絕在正常心智的理解之外。」

兒子喜歡的意象:人手人腳的小鳥

俄國插畫家Ivan Bilibin筆下的西琳鳥長相
兒子在六歲時喜歡畫的小鳥是俄羅斯民間傳說的神話生物-西琳鳥。這個鳥帶有兩種相反的意義:一方面,聽到牠的歌聲將使人忘記世俗的一切,直到死去為止。因此她是一種危險的生物,人們如果看到需盡快用砲聲、鐘聲將之驅逐;但也有人認為西琳鳥象徵著永恆的歡樂和無比的幸福。納博科夫對於這種神話鳥類十分著迷,也因此用「Sirin」作為他早年創作的筆名。
「垂死的雛鳥」可以解釋為兒子正處於危險的狀態,而且對於半身人鳥的著迷是從六歲時開始的。這也使我們想起兒子上次試圖自殺的方式,「據醫生說,是個傑出的發明。若不是一名嫉妒的病友以為他在學飛而將他生生攔阻下來,或許還有成功的可能。」如果鳥兒就是兒子的象徵,那他究竟會飛向自由,還是飛向死亡?

兒子在八歲時害怕的圖片是?

又是他,大概八歲,已開始讓人無法捉摸,懼怕過道牆上的壁紙,懼怕一本書裡的某張圖片,那只是一幅山腳下田園起伏的景色,一株光禿的樹,枝上掛著個舊木車輪。
The Triumph of Death, 圖片來源:wiki commons
兒子所害怕的圖片,似乎源自老彼得·勃魯蓋爾繪製的一幅板面油畫的右上方,收藏在西班牙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館,畫名為《死亡的勝利》。這是否就是影射兩夫妻的孩子將被死神壓倒,死亡終將勝利呢?
另外,死亡的意象也不只透過圖畫,更透過納博科夫的文字重新詮釋:
「想到美麗的野草躲不過農人,只能在無助中觀望那魔怪的黑暗漸漸趨近,而他屈身似猿的陰影後面,只留下一片殘花斷梗。」
這段話的意象與美國著名詩人朗費羅的〈收割者與花〉(The Reaper and the Flowers)一詩有異曲同工之妙。以「收割者」喻手持鐮刀的死神。以「花」喻柔弱的孩童。詩中死神自謂是為上帝採擷鮮花,將之移植在「天堂光明之土」。也因此死亡並非殘酷的表現,而是神對人的一種慈悲大慈大悲。用來比照兒子與父母現下的痛苦處境,意味著兒子的死亡其實是對彼此的解脫?

桌上的撲克牌?

大家都玩撲克牌,但其實撲克牌也有人用來占卜吉凶用,這使我們特別注意第三部分關於桌上撲克牌的描述:
她吃力彎腰,撿起從長椅滑落在地的幾張紙牌與兩幀照片:紅心傑克、黑桃九、黑桃A、艾莎和她野獸般的情郎。
我們根據撲克牌占卜的意義,推算故事中出現的紙牌及其代表的象徵意義如下:
根據以上意義,根據撲克牌出現的順利,我們可以推論出:這位精神不正常的兒子,在經歷一番內心掙扎(焦慮、反覆思考及可怕意象後),他突然了解了「某件事情」。這是否是他曾嘗試過的自殺?還是「在他的世界中扯出一個破洞,逃遁出去」?這樣的逃離意味著自由還是死亡?「艾莎和她野獸般的情郎」影射的是否就是兩夫妻的處境?

打錯的電話?

妳打錯了。我告訴妳怎麼回事:妳撥的是『O』這個字母,不是『零』。
過去的電話上是輪盤式的轉播,上面印有英文
顯然,故事中關於電話的部分是耐人尋味的。如果我們根據第三部分妻子對小女孩的話來判斷。小女孩顯然是要撥0,卻因為將數字「0」跟英文字母「O」搞混而撥到「6」了。換句話說,MNO的兩次的排列組合錯誤極可能預示了一個隱約的「OMEN」(預兆),而這預兆是吉是凶會在這第三通電話中揭露。
另一個有趣的是,從故事中可以得知兩夫妻對於電話的態度顯然是十分慌張的。丈夫的左腳拖鞋掉落,向妻子張口瞠目。而妻子在掛掉第一通電話時,也喃喃說道「可把我嚇了一跳」。兩人可能在不知不覺中,感受到了這通電話將是關於兒子的訊息。電話中的小女孩則扮演了類似靈媒的腳色。

結論:讀者的詮釋,決定了文本的生死

《記號與符碼》是個非常吸引評論者的故事。根據上述的各式腦補分析,儘管我們仍不知道兒子最後是生是死(兩個結局都有各自的支持論點),但明顯地導出了一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結局。評論者就像故事裡的那狂熱的兒子一般,試圖指出這其中必有蹊俏,只有自己才有辦法辨識其中的不同;然而,隨著我們逐步深入,我們發現把兒子推向死亡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圖片來源:Pixabay
說到底,儘管上文的分析指出《記號與符碼》裡充滿著死亡的意象;作者納博科夫並沒有把兒子「寫死」。就好比金庸的《雪山飛狐》結局,胡斐那一刀究竟砍不砍?《全面啟動》裡的陀螺是否仍會繼續旋轉?有時我不自覺地會陷入這樣的問題中,或是直觀地認為「A象徵著B,所以這是一個XXX的故事。」又或是「這作品太棒/爛了,我要吹/黑爆它。」但非吹即黑顯然不是我們要的,評論者也無須覺得自己應該創造一套放諸四海皆準的評論而煩惱。讀者的主動詮釋,才是真正賦予文本意義的人。就此方面來說,藍色窗簾其實是好事,但不應該將這窗簾套到所有人的身上。
文學、動漫也好,這些虛構之物是否能改善人的生活,幫助人們進行判斷呢?答案既是肯定也是否定的。文本只是幫助你在面對人生時,有個可以互相應證的鏡像而已,你不可能完全照著書本裡的東西去實行,而書裡面的故事畢竟也不是你的故事。但對某些人來說,他在某個作品中得到了「某種東西」,而這個東西是他想得到,或是想成為的人,這就具備了深遠的意義。好比鏡花先生認為是《CLANNAD》教會了他,一個男孩是如何長大成男人,還有當上父親是怎樣的一回事;有人認為《狼與辛香料》的賢狼赫蘿教了她馭夫術;有人認為《駭客任務》講的不是人類反抗機器宰制的衝突,而是電腦病毒與程式的關係。這些基本上都沒有對錯可言,而是人們懷著主見,從觀賞經驗中去進一步整理出屬於自己的脈絡。也因此,就像《記號與符碼》中的兒子一樣,評論者註定是有點癲狂的,若他不能懷著熱情去做評論這件事情,那麼他很快就會發現這個觀賞經驗對他來說只是另一件無意義的事情。
正如同作者將作品完成後,接著就由讀者去衍伸意義了,評論者其實也只是提供可能性的人。
也因此,評論者不必妄自菲薄,卻也無法自視甚高。說穿了,自己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對我來說,《記號與符碼》要說的就是:評論者其實正處於一個危險的邊界上,在過度解讀與陳腔濫調之間他可能因為偏執踏入死胡同中,也可能選擇了最安全的方式來詮釋作品。但冒險去訴說「藍色窗簾」仍是必須的,如果不冒險去指出那樣的可能性,那麼評論這件事不過也就是原地踏步的行為罷了。
回頭看看文學批評(literary criticism)的流變,就會發現在「詮釋」這條路上其實充滿著超越。上一個世紀被奉為圭臬的理論了可能在下一個世紀被人棄如敝屣,或是某個不被人看好的方法突然間成了人人爭相研讀的研究方式。文學、動畫、電影、戲劇也好,都是因應這個世界的瞬息萬變而產生的,評論自然也是如此。
因此,與其擔憂著讀者對自己的批評,不如享受著寫文當下的思緒吧。

本文參考資料:

Dolilin, Alexander. “The Signs and Symbols in Nabokov's "Signs and Symbols."” libraries.psu.edu/nabokov/dolinin.htm. Web. 4 Jan. 2014.
Drescher. A. N. “Arbitary Signs and Symbols” libraries.psu.edu/nabokov/dreschersigns.htm. Web. 4 Jan. 2014.
Green. Geoffrey. “Nabokov's Signs of Reference, Symbols of Design.” College Literature, 7.2 (1980): 104-112.
Meyer, Priscilla. “Nabokov’s Short Fictio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Nabokov. Ed. Julian W. Connoll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Nabokov, Vladimir. “Good Readers and Good Writers.” Lectures on literature. Ed. Fredson Bowers.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80.
Nabokov, Vladimir. “Signs and Symbols.”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Short Fiction. Ed. R. V. Cassill. New York: Norton, 1978.
Nabokov, Vladimir. Strong Opinions.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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